科幻文學發迄於工業革命。彼時,文學家們有感於舊有社會在技術爆炸中的轉型,開始用類人或非人生物的新意象表現人的異化。瑪麗·雪萊在這一背景下寫作的《弗蘭肯斯坦》,成為科幻小說的開山之作,也開啟反思倫理與科技關係的文學母題。此後的科幻文學,在現實和臆想之間開創出第三向度,成為文學系統中緩解現實焦慮,投射多樣想像的出口。
因此,科幻作品並不是「空中樓閣」般的幻想,而是基於現實的沉思。比如,科幻作家韓松的《醫院》三部曲就曾被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拿來與魯迅《狂人日記》作比,後者認為兩部作品共同呼應了20世紀文學中的「病、醫療與文學」主題。回顧近年的雨果獎獲獎作品,會發現它們的主題也牽涉著眼下的現實。比如2019年最佳長篇《計算之星(The Calculating Stars)》描述美國航天領域中的性別歧視,最佳短篇《女巫的遁逃異世界實用綱要指南(A Witch’s Guide to Escape: A Practical Compendium of Portal Fantasies)》關注抑鬱症,2020年的最佳中篇小說《This Is How We Lose The Time War》則有意地淡化了性別指涉。
而陳楸帆作為當代華語科幻作家的代表之一,曾提出「科幻現實主義」,認為其能夠對現實主義文學進行補充。他的科幻小說往往指向社會議題,探討科技與人類之間的關係。昨日下午,陳楸帆以「技術加速時代的科幻與文學」為題,與青年評論家王輝城一起在上海書展期間分享了有關當代科幻作品的看法。
科幻提供了一種看待世界的不同視角
「加速主義」對技術絕對推崇,倡導全然接受技術革新帶來的社會變化。它在20世紀初伴隨著未來主義運動興起,意圖摧毀舊有結構,進入嶄新未來。對於「加速」過程中湧現的社會問題,加速主義者們採取「看不見」的態度,認為時時革新的技術能夠彌補糟糕的後果。這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容易導向極端情緒與顛覆性的社會災難。
隨著「技術加速主義」侵入現實,工業化與全球化進一步加深,人的異化程度愈發嚴重。「異化」最初的使用語境是工業革命,當時的勞動者在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操縱下,履行非自發性的機械勞動,無法產生對勞動意義的認同。在陳楸帆看來,今天的「異化」更多的是出於科技的影響,令自我認知、人際關係、時空觀感與工作概念都發生變化。
他進一步指出,這個新時期的「異化」問題,「完全取決於我們站在什麼立場上去討論解釋」。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角度,「異化」是「進化」的詮釋。隨著技術的劃時代革新,人類改造與適應自然的能力也大幅提升,人均壽命、教育情況、認知水平與前工業時代大為不同。但如果採取非人類中心視角,用「蓋亞理論」,即所有生物共同維繫地球運轉進行思考,那麼人類在加速主義趨勢下對自然資源的掠奪,會讓地球生態圈失衡,甚至反向加速人類的自我滅亡。
人在技術加速時代產生的「異化」,以及如何反映與警惕這一技術進步的副產物,成為陳楸帆創作的關注重點。早期作品《動物觀察者》中的技術想像,是將某種動物特性移植給人。人擁有「超人」能力,但會受獸性誘惑而輕易失控。2019年出版的《人生算法》一書中收入《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小說採取偽紀錄片腳本形式,探討生育這一維繫物種繁衍的關鍵問題:如果技術能夠讓任何人都擁有生育自由和權利,那麼你是否會選擇體驗生育的痛苦與危險?陳楸帆說,「寫作靈感來自許多朋友的孕期日記。她們的感受很真實。這是一個需要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
版本: 花城出版社 2020-6在新書《異化引擎》中,收入了9篇小說。其中,《巴麟》描繪了一種類人生物「巴麟」,他與人類存在溝通上的隔閡,由於地位懸殊遭到欺凌。故事中的主角嘗試彌合裂痕卻屢次失敗,揭示了「在任何時候,理解『他者』是困難的」。《無債之人》則將人物設定為一旦出生就背負著巨額債務,即使死亡,債務也能保留到再生的來世,償還之路永遠無法終止。這正像是當代生活的一種隱喻:「每個人都是債務的奴隸」。
王輝城評價陳楸帆善於抓住生活細節,關切社會議題,「擁有一種超現實的洞察力,通過觀察將現實科幻化」,陳楸帆則回應,正是「科幻提供了一種看待世界的不同視角,能夠抽離日常生活狀態,從更大的時空尺度看待人類、自然與宇宙」。
過分強調科學主義會喪失文學闡釋的多義性
王德威在科幻研究學者宋明煒《中國科幻新浪潮》一書的序中指出,科幻對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進行反思,通過解構和重組「人」的意義,「科幻小說遠離主流定義的現實或真實,尋求跨越、穿越、超越的可能」。此前,陳楸帆就曾經在一次對談中提及,科幻小說會成為現實的一種「替代性的(alternative)」、「另類性」嘗試。
本次活動中,陳楸帆同樣強調,科幻是加速主義時代的一種安慰劑。加速主義的表徵之一是對工具理性的高估,與之相對,感性的重要性被忽視。他認為,過分強調科學主義會喪失文學闡釋的多義性,應該用文學的詩性審美來模糊無法解釋的邊緣問題,才能讓更多的人進入想像空間。
在科幻中並置宗教或信仰是陳楸帆慣用的一種模式。他解釋說,某種角度看來,科學和宗教信仰是一回事:在人類歷史上,它們都扮演了理解世界的框架,人們在不斷驗證中重新闡釋最初的假設,排斥另一套自己不接受的話語。更重要的是,信仰有效撫慰了現實焦慮。陳楸帆的作品也體現著儀式、宗教與信念。收錄於《異化引擎》的《初神狀態》將場景設置在末日後的上海,其中一位主人公在意識渙散時堅持去圖書館還書,他通過這一儀式來顯示自己尚屬於文明社會。長篇小說《荒潮》提到古老的潮佔儀式,還用廣東地區的日常祈福包裝了賽博朋克的機械降神。
另一種方式是在本土性經驗中尋求創作靈感。鄉土與科技兩種元素之間不存在優劣勝敗的價值判斷,它們可以互為補充,成為凝聚文學的核心。陳楸帆坦陳自己轉向家鄉經驗存在過一個掙扎的過程,「迴避到無法迴避,才發現家庭和血脈決定著你如何在世界上尋找自己的位置。」在《匣中祠堂》(收錄於《異化引擎》)一篇中,傳統的潮汕祠堂文化成為連接代際情感和價值觀的象徵,被寄予有效延續社群的願望。《荒潮》有意識加入潮汕方言、習俗與宗族文化,成為富有地域特色的科幻書寫。
選擇轉向本土性經驗,挖掘獨特的世界觀,能夠幫助中國科幻在世界科幻中定位。陳楸帆說,寫作不會總是順利的,但他越來越有一種感覺:「西方樹立了許多二元對立的關係,比如先進和落後、現代和原始、科技和自然。中國則傾向處理成互相轉換融合的和諧狀態,比如太極與天人合一。」
科幻「新浪潮」中的另一種可能
美國衛斯理學院副教授宋明煒在其著作《中國科幻新浪潮》一書中認為,繼20世紀初與五六十年代之後,中國科幻在21世紀迎來復興,是一輪「新浪潮」。近來,中國科幻作者斬獲國際獎項,國創科幻電影票房大賣,眾多當代作家轉向科幻創作,也佐證了中國科幻重新在當代文學浪潮中興起的現狀。陳楸帆對這些現象進行了肯定,也表達了擔憂:比起擁有科幻創作傳統的美國,中國本土的創作者數量們仍然不足。在創作水平上,絕大多數作品對標了上世紀的西方美學風格,在題材、文學性與思考深度上依舊有極大的提升空間。
版本: 上海文藝出版社副標題 2020-4為了回應「新浪潮」,科幻的界限也應該擴大。《衛報》曾撰文指出,英國當代文學巨匠伊恩·麥克尤恩的最新小說《像我這樣的機器》探討了人工智慧的倫理、機器與人類之間的愛情,儘管麥克尤恩本人不承認,但它也屬於科幻範疇。陳楸帆也提示,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曾把她的經典《使女的故事》定義為推測性小說,但它顯然屬於科幻——用極端方式構建未來,但探討社會議題。
AI寫作是陳楸帆一直在嘗試的領域。在《恐怖機器》中,機器「分裂者」所說的話來自AI程序的自動生成,但仍然稍顯生硬。陳楸帆說,相比寫作《人生算法》的2019年,機器寫作的算法模型已經有極大進步。在最新的英文寫作試驗中,AI的創作已基本與人類無異。他對這一技術革新抱著開放心態,認為主動迎接的姿態能夠超越被動的等待。甚至,他想在未來做文本試驗的項目,讓人工智慧和人類作家共同寫作。
不過,陳楸帆還是強調,好萊塢的陳詞濫調並沒有過時,「愛」依舊是足夠強大的力量。「愛沒有辦法量化,也沒有辦法結構化。無論是自我個體的反應,還是主客體之間的動態結構,它都是雙向互動的存在。而機器,永遠只在模仿,即使模仿得足夠像,也無法複製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