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初我結婚。當時多數北京人家還不興在莊館辦事,多是請個廚子,在家裡置辦幾桌請些至親摯友。我父親請的廚子姓劉,我叫他劉大爺。劉大爺那時五十多歲,長相符合廚子的臉譜:個兒不高,眯縫眼,油亮的胖圓臉。事前他來了兩回,穿的挺時髦:牛仔褲、羽絨服、毛線小帽,騎二八錳鋼全鏈套自行車。劉大爺話不多,但出口幾乎都是命令的句式和語氣,基本沒跟我說話,能看出與小輩人很隔膜。父親說,劉大爺是來商量預備酒席的事,看了操作的地方,問了基本情況,還送了套茶具做為賀禮,並要求當天早上預備些豆漿油條,另外要備些槽子糕,幹活餓了要吃。
槽子糕就是蛋糕。老北京人說話文明,忌諱多,絕不能張嘴帶著生殖器。因為這個緣故,蛋這個字到了他們嘴裡就有了變化,雞蛋叫雞子兒,炒雞蛋叫攤黃菜,蛋湯叫甩果湯,湯裡的荷包蛋叫窩(音握)果,這個現象,被《清稗類鈔》的作者記錄了下來:「京人諱蛋字」,所以老北京人管蛋糕叫槽子糕或槽糕。槽子糕是京津河北一帶很流行的糕點,至少從明代就有了,雖不列入大小八件,卻是深入人心的京式糕點。據清廷內務府文獻記載,宮內糕點房能製作出精細的槽子糕,除保證宮廷食用外,也當祭祀祖先的供品。據說乾隆皇帝慈禧太后都很喜歡吃,他們的早膳桌上經常出現槽子糕。
做槽子糕的最主要材料是雞蛋,老北京人因此有了這樣的俏皮話:沒你這個臭雞子兒照樣能做槽子糕,或沒有雞子兒怎麼做槽子糕。新鮮雞蛋打散,按比例加入白糖、麵粉和香料,放進槽子形的模子裡烘烤,正是這種模子使槽子糕得名。槽子糕成品呈厚圓餅或梅花等形狀,頂部棕紅,底部嫩黃,入口鬆散柔軟,味道清香。由於鬆軟暄分,吃了不佔地方,也宜於消化,常被老人孩子孕婦病人當點心甚至當飯吃,過年過節給老人送點心匣子,槽子糕是必有的品種。
劉大爺老家河北,很小的時候便拜師學技,後來進入大名鼎鼎的魯菜館子正陽樓,解放初那幾年正年輕,可剛有了掙大錢的資本,就趕上社會風氣驟變,下館子的人越來越少,加上物資供應受限和商業網點調整,不少飯館被撤銷,很多廚師被分配去了新建的企事業單位,劉大爺因此成為東郊一家大型國營企業的大師傅。從飯館到食堂,雖然都是做飯,可馬勺改大灶,對廚子來說完全不一樣。食堂那些大鍋菜,找幾個家庭婦女就能解決,八大樓下來的廚子,原先的手藝基本用不上,就是有小炒,無論用料還是灶具都無法與正經的館子相提並論,於是,不少經歷了這種變化的廚子多少都有點虎落平陽龍困淺灘的感覺,也漸漸的養成了一種牛哄哄的脾氣,好在大家一般不會跟他們計較,一來,人家有真本事,本事大脾氣當然就大,沒脾氣是慫人。二來,沒準哪天您就得張嘴求人家幫忙!
空有一身本事的食堂廚子,很多在親朋好友或他們輾轉介紹的私家席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光贏得了主家的尊重,還有了越來越大的朋友圈子,當然也有失落:舊京幹這營生的廚子叫跑大棚的,和莊館廚子本不在一個檔次上,要不是時代變了,一般人家哪裡請得動在八大樓耍手藝的!不過,跑大棚的身份雖比不上莊館的廚子,卻是個極受老北京人稱道的行業。大棚廚子並不自己攬活兒,而是熟人介紹,因為很有職業德行而能口口相傳名聲在外,口碑好的,一年到頭閒不住。大棚廚子為的是生計,和主家兒是主僱關係,但卻會以朋友的身份出面給主家兒送禮隨份子,更會事先問清楚主家兒辦事能出的價錢和目的——是為席面好看還是為吃著實惠,或者乾脆就是為了應付差事而需省錢,照此辦理量入而出,絕不叫主家兒出醜難堪,還能不超預算多弄出幾個菜甚至漲出幾桌席來。劉大爺這類新式的大棚廚子當然不指著這個養家餬口——即使主家兒會用湯封意思意思,但那絕不是工資,主家兒過後帶著菸酒茶葉上門道乏,也是待朋友的做派,而不是去結算工錢。廚子熱衷於給人幫忙,既為的是手藝,也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至少潛意識裡有這成分,所以多數都帶著古道衷腸的勁頭。
那天劉大爺轟轟烈烈的帶了幾個徒弟來,除了關鍵的時候,一般的菜他只站在旁邊指點,稍不合意,當著眾人便沒鼻子沒臉的呲打徒弟,甚至拿起響勺就給一下子,要不乾脆坐一邊拿大缸子喝茶——沒瞧見吃他讓預備的槽子糕,真是擺足了師傅的架子!可師徒做的菜確實地道,參加婚禮的人無不稱讚,甚至多年以後仍記得那滋味綿長的怪味雞和色澤紅豔的番茄丸子。
注釋:
馬勺:炒菜的帶柄鐵鍋,據說早先是北方遊牧民族使用的器皿。
響勺:也叫手勺,是廚師用的長柄勺,可以用來加水、加湯料和調料並用來攪拌。
湯封:過去北京人婚宴中的一個程序,上齊菜後上一個湯,此時娘家人會給廚師一個
道乏:老北京人對登門感謝、慰問幫助了自己的人的客氣說法。
(轉自老北京網:sunyumin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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