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擁有現代的各種即時信息工具,相信簡·奧斯汀會成為一個眼睛不離屏幕、手指不停翻滾的刷屏達人,她當年說的「兩英寸的象牙板」也會具有更現代的實際含意。令人懷疑的只有兩件事:她是否會同樣頻繁地上傳自己的頭像,她會給自己選擇怎樣的暱稱。
1775年的今天,簡·奧斯汀出生在英國漢普郡的史蒂文頓。42年後,在溫徹斯特病逝。在她去世後的不到200年的時間裡,她的文學地位因世人的不斷發掘而愈發得到重視,其作品《傲慢與偏見》在英國人最喜愛的百部文學作品中,僅次於託爾金的《指環王》,位列第二。為了紀念這位女作家,英國名城巴斯設立了簡·奧斯汀節和奧斯汀紀念館。
簡·奧斯汀畫像 在其妹卡桑德拉所作畫像基礎上完成,是目前最為常見的簡·奧斯汀肖像
曖昧的畫像
如同英國美術史學者威爾頓(Andrew Wilton)指出的:「英國向來擁有珍視肖像畫的傳統,即便當其他藝術品被認為是沒有實際作用時,肖像畫的功能也一直被認為是不可忽視的。它能清楚地建立被畫者的身份背景、確定其尊崇與財富地位。肖像畫同時也承載了藝術創作過程的永恆性,成為智識活動的一種記錄。」
簡·奧斯汀尤其生活在一個被雷諾茲(Sir Joshua Reynolds)與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點燃了肖像畫熱潮的時代,她本人一生卻只留下了為數極有限的肖像,而且事實上公認為真跡的只有一幅。這幅如今被收藏在倫敦國家肖像館中的水粉速寫據信由簡·奧斯汀的姐姐卡桑德拉(Cassandra Austen)在1810年前後繪製,實際上只完成了一半,經常被評價為「與本人有天壤之別」。然而,1818年書商第一次署名出版簡·奧斯汀的作品時就已經別無選擇,卷首的銅版畫肖像是根據卡桑德拉這幅作品「理想化」的,此後為當今讀者所熟悉的那張銅版畫又是在這一版本基礎上繼續「理想化」而成。
至少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曾經在近100年後看到這樣的史料,說簡·奧斯汀相貌迷人,「個頭高挑苗條,腳步輕盈堅定,健康而富有活力。深褐色頭髮,膚色較深;臉頰飽滿,嘴唇圓潤,鼻子小巧精緻,眼睛明亮而深邃,頭髮自然捲曲」。吉卜林(Joseph Kipling)所說的「簡迷」(Janeite)肯定樂於相信這份證詞。
簡·奧斯汀的一支遠親自稱保存有作家的一幅油畫肖像,該肖像承繼自簡·奧斯汀的甥孫萊斯(John Moreland Rice),表現了奧斯汀13歲時的容貌,作者還是當時與庚斯博羅相交頗深的肖像畫家漢弗雷(Ozias Humphry)。這幅肖像首次出現在1884年出版的一部簡·奧斯汀書信集中,因其收藏者而被稱為「萊斯肖像」(The Rice Portrait)。肖像一經面世便廣受爭議,直至今日仍是各路藝術鑑證學者手中的大玩具,爭議的出發點很簡單:畫像上白衣飄飄的清純女孩與她成年後那幅水粉畫上的相貌差別太大。
據信由著名畫家漢弗雷在1788年繪製的簡·奧斯汀13歲時的肖像
2012年6月,圖像數字分析增強技術發現了藏在油畫右上角的「簡·奧斯汀」的字樣與畫家本人的籤名。這似乎成為證明畫上女孩是簡·奧斯汀的鐵證,不過,此前不久英國學者伯恩(Paula Byrne)發現了一幅簡·奧斯汀的鉛筆肖像,再度增強了人們對成年簡·奧斯汀形象的成見。對於伯恩發現的這幅肖像,《每日郵報》的評論是:「畫像上呈現的是一個浮誇(Frivolous)而膚淺(Fey)的婦人,與我們從書中看到的那位精力充沛、思維敏銳的作者似乎並不匹配。」
伯恩曾經出版過關於詩人羅賓遜(Mary Robinson)和作家沃(Evelyn Waugh)的研究專著,她的丈夫則是研究莎士比亞的學者貝特(Jonathan Bate)。這幅肖像據說是貝特在一次拍賣會上得到的,紙張背面還寫著「簡·奧斯汀小姐」(Miss Jane Austen)。
伯恩說,她和丈夫曾就肖像的真偽諮詢了許多不同領域的專家,包括藝術史學家、時裝專家、刑偵分析師,然後把各項結果送給當今最權威的三位簡·奧斯汀研究專家定奪。三位專家裡有兩人相信畫中人是簡·奧斯汀,而且推斷肖像作於1815年。伯恩本人認為有兩條關鍵的線索可以證明畫中人的身份:一是肖像背後的題名;二是畫中人典型的「奧斯汀長鼻」——據已確認的簡·奧斯汀肖像來看,統一的外貌特徵是鼻子修長挺直。
2012年伯恩發現的簡·奧斯汀的鉛筆肖像
伯恩將這幅畫像選作她2013年的新作《真實的簡·奧斯汀》(The Real Jane Austen)的封面。在這部半隨筆式的傳記作品中,伯恩希望展現簡·奧斯汀作為一名「職業作家」的「世故、聰明、靈活」的一面。
同樣是傳記類作品,簡·奧斯汀的表親奧斯汀·利(Edward Austen-Leigh)1870年出版的回憶錄在卷首使用了「理想化」銅版肖像。無論是在簡·奧斯汀剛剛去世還是已近200年後的今天,卡桑德拉的原作都被「禮貌」地忽視了,似乎200年間人們都認同最初那位書商的看法:卡桑德拉的簡·奧斯汀過於「兇巴巴的」。
伍爾夫
但是,當年的簡·奧斯汀很可能確實是有些「兇巴巴的」。1923年,本人也挺「兇」的伍爾夫(Virginia Woolf)在《60歲的簡·奧斯汀》(Jane Austin at Sixty)中大量引用了當時人們對這位作家的印象。簡·奧斯汀的姑媽說:「(簡)一點也不漂亮,十分拘謹,不像12歲的少女……她愛衝動,裝腔作勢。」
然而,眼看著奧斯汀家兩姐妹長大的米特福德太太說,簡「是她見過的最漂亮、最單純也最會裝的姑娘,她懂得該挑選什麼樣的丈夫」。米特福德太太的一位不知名的朋友說:簡「很拘謹,不善言語,若不是《傲慢與偏見》讓人們看到她一本正經的背後隱藏著如此罕見的智慧,人們一定會認為簡·奧斯汀拘禁呆板,像擋火隔板一樣無趣……當然,現在人們的看法有所不同」;「人們對她十分敬畏……她是個才女,一聲不響,專寫別人的故事,當然叫人害怕」。
假如這些人了解簡·奧斯汀在書信中對他們的描寫,也許會感到更加害怕:「舍伯恩郡的霍爾太太昨天生了個死嬰。由於受了驚嚇,比她預料的早了幾個星期。我猜想,這是因為她在無意中瞧了她丈夫一眼。」「張伯倫太太的髮型很漂亮,但這並沒有讓我對她產生好感。蘭利小姐個子不高,大鼻子,大嘴,穿著時髦,袒露胸脯,這種相貌的姑娘基本上都這樣打扮。斯坦霍普上將很有紳士風度,可是,他的腿太短,而他的燕尾服又太長。」
毛姆將簡·奧斯汀書信中的這些挖苦諷刺解釋為:「在她眼裡,這些現象絲毫不惹人生氣,倒是十分有趣的素材……她覺得和姐姐談論這些滑稽事無關大雅。在我看來,即便是她那些最尖酸刻薄的俏皮話也沒有絲毫惡意。她的幽默來自她準確的觀察與坦率胸懷,這也是一切幽默的源泉。」
對於在童年曾遭受家中兄長傷害的伍爾夫來說,能從15歲起就給家人朗讀自己的作品、「為了給大家帶來歡笑」而創作的簡·奧斯汀是一個享有天賦特權的女孩,她可以「坐在她的角落裡看著這個世界,歡笑著」,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哥哥「為她感到無比自豪。她的才華、品德以及熱情都讓他們為之著迷,並且竭力想從自己子女身上找到一些與簡相似的地方」。所有這些正面印象都指向尚待證偽的萊斯肖像。
伍爾夫說:「當她降生的時候,一定有一位仙女來到搖籃旁邊將她高高託起。當仙女把她放回搖籃後,她就知道了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但她已經選擇了自己的王國。她欣然接受天意,願意成為這個王國的主人,放棄對其他的一切欲望。就這樣,15歲那年,她開始對別人進行了描述,絲毫沒有關於她自己的任何敘述。其內容不涉及教區生活,而是與宇宙相關。」這幾乎是萊斯肖像最完美的解說詞。
英國學者伯恩
至於伯恩新發現的鉛筆肖像,倘若確實創作於1815年,那正是簡·奧斯汀結束了《愛瑪》的寫作、準備開始創作《勸導》之時,也是置她於死地的腎臟疾病發作的前一年,距離她去世還有近兩年。在美國小說家布魯姆(Amy Bloom)的隨筆《可怕的簡》中,對簡·奧斯汀臨終前一年倒是有一段很溫情的描寫:「為了給家庭聚會增添歡樂氛圍,她會即興胡謅一些故事,但她認真對待侄兒侄女們的文學習作。只要她覺得脊背不太疼,房間裡靜悄悄,她就坐在小桌子旁邊寫作這部短小精悍、浪漫中帶有憂傷的作品。」
奧斯汀·利的回憶錄記載了簡·奧斯汀面對緩慢但持久惡化的疾病時的堅忍,1815年的鉛筆肖像中理應還看不出病痛折磨的痕跡,從恰當的角度審視,甚或能看到伍爾夫所描述的「正當她對自己的成功開始感到有信心的時候」。但從更廣泛的視角看,更適合這幅肖像的旁白或許應該是:「牛馬般高大之人與體態婀娜、舉止優雅之人一樣,都有權表述痛苦。」
每一部簡·奧斯汀的影視改編作品出現時,演員的選擇都會成為「簡迷」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當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與簡·奧斯汀本人相關的影片中時,氣氛自然會更加熱鬧。2007年前後,《成為簡》(Becoming Jane)與新版《傲慢與偏見》接踵上映時,來自美國的海瑟薇(Anne Hathaway)和來自英國的奈特利(Keira Knightley)就成了最新版的較量對象。
《成為簡》借用了簡·奧斯汀與勒弗羅伊(Thomas Langlois Lefroy)之間那段已經被視為鐵案的戀情。這段戀情據信發生在簡·奧斯汀20歲時,也即1795年前後,恰好處於1788年萊斯肖像與1810年卡桑德拉速寫的中空期。設想萊斯肖像中的那位白裙女孩走進舞會、去談一場最終因經濟因素而告終的戀愛,這未免太摻雜了大觀園色彩。
1810年前後卡桑德拉繪製的簡·奧斯汀速寫
簡·奧斯汀確實在15歲就寫出了《友誼與愛情》,但畢竟還需要五年才能長成親戚們口中那個「非常漂亮,但傻裡傻氣、裝模作樣、善於引起男人注意的輕浮女子」。這一時期簡·奧斯汀真實的風採或許可以藉助她書信中對舞會的描述來想像:「只有12輪舞,我跳了9輪,沒有參加其餘幾輪是因為缺少舞伴。」「有一位紳士式柴郡的軍官,年輕英俊。有人告訴我,他很想和我認識。不過,他的願望顯然不夠強烈,因此他沒有付諸行動,我們也就沒有認識。」
這樣的文字很容易令簡迷們不快地想到《傲慢與偏見》中的莉迪亞,但從來就沒有誰能百分之百地確定《傲慢與偏見》中的哪個人物是簡·奧斯汀給自己的真實定位。主演2007版《傲慢與偏見》的奈特利得到了不少「簡迷」的認可,評價為具備「英式古典美」,很多人甚至把她等同於簡·奧斯汀應有的樣子。然而,倘若忽略鼻子的長度,無論是海瑟薇還是奈特利,實際上都與真實或疑似的簡·奧斯汀肖像沒有多少相像。
《傲慢與偏見》初稿完成於1797年前後,1813年修改並正式出版。在1813年寫給卡桑德拉的信中,簡·奧斯汀這樣寫道:「我狂野不羈,是因為我不能自主。這不是我的錯。」這樣的臺詞無論海瑟薇還是奈特利說出來都有些底氣不足,反倒是那幅一直被「禮貌迴避」的卡桑德拉速寫的絕妙註腳。
1818年第一部簡·奧斯汀署名作品出版時卷首使用的銅版畫
奧斯汀與簡
關於簡·奧斯汀的名字,特裡林(Lionel Trilling)曾有這樣一段有趣的論述:「圍繞簡·奧斯汀的傳奇非同尋常,耐人尋味。人們甚至覺得她的名字也很不一般。『簡』(Jane)是她受洗時的名字,聽上去既平常又獨特;『奧斯汀』(Austen)這個姓氏聽上去斯文高貴,令人聯想到性別、獨身,或是階級地位。相比之下,『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聽起來響亮,卻不會引發上述聯想。
然而,如今『簡·奧斯汀』常常讓人聯想到小女人氣,而且是指特殊社會環境中的別樣嬌弱。現在,一些奧斯汀迷稱她為『簡』,一些則稱她『奧斯汀小姐』,這讓不少當代讀者感到有些吃驚,因為這讓旁人覺得稱呼者與這位作家關係非同尋常,甚至令人生疑,不能表達我們對奧斯汀的感情與敬意。」繼而特裡林引用美國小說家詹姆斯(Henry James)的話,對評論界描述的「溫柔的簡」(gentle-Janeism)表示了自己的厭煩。
讓夏洛蒂·勃朗特和簡·奧斯汀並列總是有些危險的,因為前者算得上是最早也最激烈的「反奧斯汀派」人物之一,她下面這些言論很配得上特裡林所說的「響亮」:簡·奧斯汀「全然不知激情為何物」,「她涉及人的心靈,還不及涉及人的眼、口、手、足的一半」。但特裡林的擔憂不無道理,至少一個細節就能證明事情的嚴重性:現代的「簡迷」們經常認為簡·奧斯汀死於肺結核,這種桑塔格(Susan Sontag)所稱的「浪漫主義疾病」確實具有「別樣嬌弱」的氣質,可惜連夏洛蒂·勃朗特都不是死於它傳說中的那半口血下。
「奧斯汀」(Austen)確實稱得上是個「斯文高貴」的姓氏,它源自古法語,是「Augustine」的簡稱,而後者是一位被封聖了的五世紀天主教主教的名字。當然,不是所有人會像特裡林一樣聯想到這些,而且特裡林還少提了一樣:異域情調——那位主教的任區是在羅馬帝國治下的非洲。
特裡林
在「簡迷」的印象中,簡·奧斯汀的父親喬治(George Austen)最突出的特點是他曾被稱為「英俊的學監」(The Handsome Proctor)。奧斯汀家族的經歷總體上算是個從商人奮鬥到低階層士紳的成功案例,而且在很多細節上有趣地預示了簡·奧斯汀小說中的情節。
簡·奧斯汀的曾祖母是英國肯特(Kent)地區湯布裡奇鎮(Tonbridge)一位士紳的女兒,曾祖父是肯特地區一位富有的羊毛布料商人的獨子。曾祖父不到40歲就去世了,但仍成功地留下了七個孩子,建構了這個未來將散布到塞文奧克斯(Sevenoaks)、斯蒂文頓(Steventon)、倫敦、法國乃至印度的大家族的基礎。
簡·奧斯汀的祖父名叫威廉(William),是家中第六個孩子。隨後發生的一幕很接近《理智與情感》的開場:殷實的家產幾乎全部留給了長子,而長子並不情願照顧其他弟妹。曾祖母履行了自己對亡夫的諾言,為幾個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盡了全力。丈夫去世後,她接受了塞文奧克斯一所學校的管家職位,作為工作報酬,幾個孩子都被學校接納讀書。對於士紳出身的這位大家閨秀來說,從事這樣的工作相當於自貶身價,但她的辛勞獲得了回報:在此後的11年裡,她的幾個兒子都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女兒也嫁到了相配的人家。值得注意的是,簡·奧斯汀的曾祖母名叫伊莉莎白(Elizabeth),與《傲慢與偏見》的主人公同名。
威廉後來成了一名外科醫生,1727年與一位寡婦成婚。除結婚時帶來的一個孩子外,簡·奧斯汀的祖母為家中留下了三個孩子。喬治·奧斯汀是其中的老二,和父親威廉的宿命一樣,喬治弟弟的誕生要了他母親的命。五年後,威廉再婚,卻很快在一年後病故。遺孀無意照料前夫留下的負擔,於是這個家庭再次四分五裂,幾個孩子被送給不同的親戚照看。喬治被送回湯布裡奇鎮、由威廉唯一的姐姐收留,巧合的是,這位姑媽的名字也是伊莉莎白。
不過,真正繼承了曾祖母伊莉莎白獨立精神的是簡·奧斯汀的姑媽費麗黛斐亞(Philadelphia)。費麗黛斐亞曾經跟隨倫敦的一個女帽製造商做學徒,但五年後毅然出走,在21歲時乘船前往印度。她在東印度公司工作的一位叔叔顯然幫了些忙,不久後她嫁給了和東印度公司有業務往來的外科醫生漢柯克(Tysoe Saul Hancock)。漢柯克一家後來與英國駐孟加拉總督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建立了密切的友誼。1761年,費麗黛斐亞的女兒誕生,被命名為伊麗莎(Eliza),事實上也是「伊莉莎白」的簡稱。
孀居的黑斯廷斯經常在漢柯克一家遇到經濟困難時給予幫助,去世後還留給伊麗莎1萬英鎊遺產,名義上是來自教父的饋贈,實際上後人很懷疑他才是伊麗莎真正的父親。1765年,費麗黛斐亞帶著女兒和丈夫返回倫敦,此後再也沒有返回印度。伊麗莎後來嫁給法國一名小貴族德·佛葉德,後者將成為奧斯汀家族在法國大革命的砍頭臺上損失的唯一人口,而伊麗莎在孀居兩年後得到了來自簡·奧斯汀兩個哥哥的追求,並嫁給了簡·奧斯汀一直很喜歡的亨利哥哥。
簡·奧斯汀出生於漢柯克先生去世後的一個月,但這並不妨礙她與這一家人過從甚密。《傲慢與偏見》中的伊莉莎白有一個在倫敦經商的舅父嘉丁納,現實中簡·奧斯汀也經常光顧費麗黛斐亞姑媽在倫敦的住處,她早年的習作《友誼與愛情》也題獻給了費麗黛斐亞姑媽的伊麗莎。從《傲慢與偏見》中伊莉莎白對嘉丁納一家的評價看,簡·奧斯汀對這位特立獨行的姑媽並不排斥。不過,也正是這位姑媽給了她這樣的評價:「一點也不漂亮,十分拘謹,不像12歲的少女……她愛衝動,裝腔作勢。」
回到簡·奧斯汀的父親喬治身上。中學畢業後,喬治選擇了神學。與《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埃德蒙一樣,這是當時很多沒有產業可繼承的次子最體面的職業選擇。1751年,喬治畢業於牛津聖約翰學院,短暫回鄉任教後出任該學院的學監。也是在牛津,喬治遇到了他未來的妻子卡桑德拉·利(Cassandra Leigh),兩人於1764年4月成婚,當時喬治32歲,卡桑德拉24歲。
卡桑德拉·利的叔叔特奧菲烏斯(Theophilus Leigh)是牛津的貝利奧爾學院(Balliol College)的院長,任職長達50年,其間還擔任了三年左右的牛津副校長。貝利奧爾學院是牛津大學最著名、最古老的學院之一,以活躍的政治氛圍著稱,曾經培養出多位英國首相和其他英國政界的重要人物。英國前首相阿斯奎斯(Herbert Henry Asquith)曾形容貝利奧爾的學生:「平靜地流露出一種自然的優越感」。
英國央行計劃在2017年印發的新版10鎊紙幣上用奧斯丁的頭像,並配上她作品中摘取的一句簡短文字
卡桑德拉的出身對於「簡迷」們頗具誘惑力,因為她的家族可以查到更直接的貴族淵源。「Leigh」是「Lee」的異體。這個看似很牛仔的名詞有著悠久的英國傳統,源自古英語中的「hleo」,有「庇護」、「防禦」、「保護」等含意。利家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在英法百年戰爭中著名的阿金庫特戰役(The Battle of Agincourt)中陣亡的皮爾斯·利(Sir PiersLegh II),他的曾曾孫託馬斯·利爵士(Sir Thomas Leigh)曾經在1558年當了一年倫敦市長。由於在伊莉莎白一世女王加冕期間出色的組織工作,次年被女王封爵。
這個家族的榮耀巔峰出現在1719年:家中的一個舅祖父成了錢多斯公爵一世(Duke of Chandos I)。錢多斯公爵一世在歷史上以音樂家亨德爾與詩人蒲柏的庇護人著名,但在利家最出名的卻是他妻子的名字「卡桑德拉」。儘管利家本族姓氏已經有所凋落,譬如卡桑德拉·利的父親就已經「敗落」到擔任鄉村牧師,但家族中的女性仍以繼承「卡桑德拉」這個名字的方式延續著家族的某種榮耀。繼卡桑德拉·利之後,簡·奧斯汀的姐姐繼續擔負了這個使命,簡·奧斯汀至少有三個哥哥也向母親擔保會將這個名字傳承下去。這種家族性的執著很容易令外人忽視他們的直系祖先當年真正的職業:託馬斯·利爵士幼年被一個商人收養併入贅繼承了產業,很湊巧,這位商人從事的也是羊毛布料業。
簡·奧斯汀姐姐的全名實際上是卡桑德拉·伊莉莎白·奧斯汀(Cassandra Elizabeth Austen),兩個家族的歷史最終以這樣的方式融合在姓名中。但這一串名字遊戲還沒有結束。卡桑德拉·利的一個哥哥被一位富有的叔祖父收為養子,從此姓氏改換為「Leigh-Perrot」。這家人後來在巴斯(Bath)購置了房產,經常前往巴斯休假的奧斯汀一家也是他們的府上常客。
類似的收養事件不久發生在奧斯汀家中。卡桑德拉·利的第三個孩子愛德華(Edward)被她的遠房表哥奈特(Thomas Knight II)收為養子,條件也是必須改換姓氏。愛德華後來成為年金1.5萬英鎊的富人,在奧斯汀一家因喬治去世而家道中落時為全家提供了住處。《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認養情節或許參照了這兩起事件,只是故事的發展似乎並不愉快。
全家八個孩子中,簡·奧斯汀排在第七。當為她命名時,奧斯汀夫婦似乎已經靈感枯竭,只使用了平凡的「簡」(Jane)。他們顯然不會想到,200年後這個單音節詞會帶有特殊的暱稱韻味,而「成為簡」不僅會成為一部文藝片的名稱,甚至本身成了某種勵志的說法。
與同時代的其他小說家相比,簡·奧斯汀小說中的人物命名顯得平實而隨意,經常像是順手借用了家人的名諱(甚至「卡桑德拉」這樣的「光輝」的名字都曾經在她的早期作品中出現過)。考慮到她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都會在家人面前朗誦,與其執著於「溫柔的簡」,現代讀者不妨設想這樣的場景:當「伊莉莎白」與「簡」之類的姓名不住迴蕩在客廳中時,聽眾與朗誦者獲得的其實是不亞於戲劇客串的樂趣。
毛姆留意到,《傲慢與偏見》中的伊莉莎白是簡·奧斯汀最喜歡的人物,還提出「有評論家認為,這一人物是以簡·奧斯汀本人為原型的」。假如確實如此,班納特一家兩個長女的命名就更顯得別具意味。
在《傲慢與偏見》的早期中譯本中,班納特家的簡的名字曾經被譯為「吉英」,或許是為與作者本人姓名區別。無論後世讀者是否把「吉英」認同為「簡」,只需設身處地想像:當簡·奧斯汀在面對全家朗讀時不停地重複自己的名字,其中必定有特別的含意,而且絕對不是現在人們認定的「溫柔的簡」。
有奧斯汀家族本身的歷史映照以及「伊莉莎白」這一具有家族傳奇的姓名,一切或許在暗示我們:簡·奧斯汀原本無意成為作為暱稱的「簡」,甚至使簡·奧斯汀成為任何暱稱都只是後人過於溫柔的錯誤。我們忘記了面對的是一個15歲就「選擇了自己的王國」的作者,她會不停地發送記錄日常點滴的即時信息,但只會偶爾上傳頭像,而且署名只是「一名女士」。
⊙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總第7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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