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梅花》是先鋒派作家餘華早年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1989年首次發表於雜誌《人民文學》。故事十分簡單,一代宗師之子阮海闊在母親的要求下,踏上了尋找殺父仇人的旅途,肩負著為父親報仇雪恨使命,遊走於江湖之中。這種老生常談的劇情在武俠小說中頻頻出現,幾乎成了武俠小說故事設定的常用模板。
然而,《鮮血梅花》作為餘華的作品,武俠也僅僅只是其借用的表現形式。在本篇小說中,我們仍然可以輕而易舉地瞧出餘華後現代主義寫作技巧的運用,其主題也並非只是展現傳統俠義觀念那麼簡單。武俠與後現代主義的碰撞、別樣復仇背後隱藏著個體的迷茫感受。
1.武俠小說風格與後現代主義寫法的融合
《鮮血梅花》是一篇讓人眼前一亮的武俠小說,讀它的時候,你可以找到以往讀過的許多武俠小說的影子。但與此同時,餘華又在不斷用他後現代主義的寫法提醒你,這並不是一篇純粹的武俠小說。
①從設定,描寫看武俠的外衣
《鮮血梅花》的武俠特色,從開篇的描寫便能略窺一二。
"一旦梅花劍沾滿鮮血,只須輕輕一揮,鮮血便如梅花般飄離劍身。只留一滴永久盤踞劍上,狀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劍幾代相傳,傳至阮進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鮮血梅花。阮進武橫行江湖二十年,在劍上增添二十朵梅花。"
寶劍配英雄,是武俠小說中常見的設定,楊過的君子劍,周芷若的倚天劍,都令每一個武俠迷在年少時心動不已。
在故事的開頭,餘華便回歸武俠小說經典設定,通過一段詳盡的描述為我們展示了阮進武的武藝高超,以及梅花劍的神秘玄幻。劍出必飲血,餘華僅僅以寥寥數語體現了阮進武劍術之高超。而那把開滿由鮮血凝結而成的血色梅花的寶劍,則更加令讀者興致盎然,同時還隱隱感到不寒而慄。
除此之外,人物的姓名也是滿滿的武俠風。阮這個姓氏,令人想起《水滸傳》中的阮氏三兄弟。至於劇中的兩大神秘高手,白雨瀟和青雲道長,更是自帶仙氣。再加上小說中出現的華山論劍,武俠風便不言而喻,直迎面撲來了。
②後現代主義寫作技巧的體現
雖說餘華的這篇小說走的是武俠路線,但與正規的武俠小說不同。餘華放棄了大篇幅的敘述情節,轉而耗費筆墨去描寫人物的內心想法和奇麗的景色,因而使得這篇武俠小說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倒像是武俠小說中的異類。
按照大家正常的認知來看,武俠小說應該側重於講述主人公如何不斷成長,與各路高手過招,最後留名江湖。但餘華偏不這麼寫,他小說中的主人公雖然也隨身佩戴著寶劍,但卻從未拔劍出手過。文章的大部分,都是講述阮海闊是如何漫無目的地前行的。正因為阮海闊一直在盲目地向前走,所以對於旅途中的景色的描寫也就成了餘華筆下的常客。
"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從波浪般連結的山峰上放射出來,呈現一道山道般狹長的輝煌。而橫在前方的那條大道所指示的兩端,卻是一片片荒涼的泥土,霞光落在上面,顯得十分粗糙。"
景色描寫固然是武俠小說中的常客,但所佔的篇幅往往並不是很多,只是起到渲染氣氛,烘託心情的作用。《鮮血梅花》則不然,由於阮海闊一直在路上,所以各式各樣的景色描寫佔了極大的篇幅,未免有喧賓奪主之嫌。
那麼餘華為什麼會這樣寫呢?很大程度上是與本文的整體氛圍有關的。如果你仔細閱讀了餘華的景色描寫,就會發現他筆下的景色的特別之處。照射群山的落日餘暉,寬闊無邊的粗糙荒地,要麼絢爛到虛幻,要麼荒涼到令人不敢接受。在他所描寫的景致中,有一種虛無感隱藏其中,不知不覺就把讀者拉入虛無的泥沼之中,令讀者有一種悵然若失,找不到方向的迷茫感。
餘華
而後現代主義文學恰好強調對人們的虛無感受的描寫。在後現代主義文學之中,一眾作家採取各不相同的手法,盡力地去展現人物的迷茫之感,餘華亦是如此。總而言之,《鮮血梅花》中隱藏著中國武俠小說與後現代主義文學的碰撞,餘華巧妙地借用了武俠小說的外殼,將後現代主義的精髓摻入其中,來了一場武俠與後現代主義的交鋒。
2.與傳統武俠小說不一樣的"復仇"
除了在寫法上與傳統的武俠小說有所差異,老生常談的"復仇"行為在餘華筆下也顯得與眾不同。小說的大部分情節都嚴格遵守傳統小說的復仇模式,然而在故事的結尾,餘華卻好像開了個玩笑,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別開生面的成功"復仇"。
①傳統武俠"復仇"模式
為了遵循傳統的武俠"復仇"模式,餘華首先便讓一代宗師阮進武莫名其妙地橫屍在家中庭院裡,他尚還年幼的兒子阮海闊便自然而然地肩負起了找到兇手,為父報仇的重擔。
而為了讓阮海闊無路可退,阮進武的妻子更是在兒子長大成人之後,親手送他奔赴遠方,然後將屋子點燃,與承載著記憶的老房子一起消失在了火焰之中。
"母親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裡,已無他的棲身之處。"
母親的自焚,燒掉了阮海闊轉身而回的一切可能性。自此刻開始,阮海闊必須一個人踏上漫長且沒有明確目標的路途,弒父仇人是誰尚不清楚,去往何方也暫時不甚明了。但總的來說,阮海闊一直在尋找殺父仇人,從未停下過腳步,或產生一絲一毫的放棄的想法,還是做到了對傳統武俠小說"復仇"的還原。
②餘華對傳統復仇模式的更改
縱然《鮮血梅花》的整體劇情走向大部分都與傳統的武俠復仇模式相切合,但在結尾,餘華卻做了一個大膽的突破,直接脫離了傳統設定,其前後轉變之劇烈與突兀,令人感嘆不已。
讀過武俠小說的讀者應該有所了解,按照正常的故事邏輯來看,主角應該在找到弒父仇人之後,血刃仇人,親手報仇雪恨。然而《鮮血梅花》的結局卻並非如此。阮海闊兜兜轉轉找到了白雨瀟,終於問出了自己的殺父仇人姓甚名誰,然而故事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因為在阮海闊好不容易確定下一步目標之時,殺害他父親的兩個人都已經都死於他人之手。如果僅僅只是仇人已經身死,那就算不上復仇,自然也並不會讓我對結尾抱有讚嘆。餘華的結尾設定,絕就絕在阮海闊雖然沒有親手報仇,但仇人的死亡與阮海闊本身的某些行為存在著關聯。簡而言之,就是阮海闊沒有實現傳統武俠小說中的直接復仇,而是做到了間接復仇。
阮海闊在尋找殺父仇人的旅途中遇見了兩個江湖俠客,胭脂女和黑針大俠,他們二人各自拜託阮海闊打聽劉天和李東的下落。阮海闊對這件事十分上心,最終圓滿地完成了任務,而胭脂女和黑針大俠想要尋找的人,就是他們各自的仇人。但巧合的是,當阮海闊得知自己弒父仇人是誰之時,卻發現自己的仇家正是胭脂女和黑針大俠拜託自己尋找的人。於是,阮海闊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仇人的行蹤透露給了仇人的仇人,導致了仇人的身死。雖然阮海闊本人沒有親手報仇,但仇家的死卻與阮海闊脫不了干係,這樣看來,阮海闊本人倒是也完成了復仇的目標。
餘華的結尾獨具一格,具有很明顯的後現代主義特色。對於後現代主義文學來說,反傳統是他們不停揮舞的一面旗幟。而在《鮮血梅花》中,餘華就旗幟鮮明地表現出了對於傳統武俠小說的"復仇"設定的大膽反對。
"沒有半點武藝的阮海闊,肩背名揚天下的梅花劍,去尋找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
在故事的一開始,餘華便點明了阮海闊的特點。身體虛弱,對武藝半點也不精通。而阮海闊在尋找仇人的旅途中也從不修煉,可以說他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而這樣的弱者肩負的卻是為父報仇的使命。
誠然,為父報仇乃是天經地義。然而在傳統的武俠小說中,那些肩負著重大使命的俠客們哪個不是武藝高超,名滿天下?他們能夠手刃仇人,得償所願,自然毫不奇怪。可假使要走上這樣一條路的是一個弱者,那麼復仇這個使命就多了一些一去不返的悲壯感。
很遺憾的是,傳統的武俠小說可能更浪漫一些,所以我們很少會看到有這種情況發生。但餘華卻很現實,他直接將這個問題拋了出來,他對傳統武俠小說的顛覆,無疑也是對傳統價值取向的質疑。為父報仇,就應該不考慮客觀實際情況,盲目前行,即使白白搭上性命也毫無怨言嗎?
餘華顯然並不贊同這樣的做法,在文中,他不止一次的透過阮海闊的內心想法去表露他對此持否定態度的觀點。阮海闊很明確地知道,找到仇人的那一刻,也就是自己赴死的時機。不過餘華還是放了他一條生路,用間接復仇的方式給予了阮海闊活下去的可能。與此同時,這大概也是對傳統復仇的挑釁,沒有武力,無需廝殺,同樣也能大仇得報。脫去背負復仇使命者,必是江湖高手這樣的浪漫外衣,也許阮海闊實現的間接復仇,才是絕大多數平凡人大仇得報的最佳途徑。
3.沒有自我意識的個體,不過是"命運"操縱的傀儡
在前文中,我們談到了阮海闊本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舉動。如果從正常的角度來看,血刃仇人是每一個正常人都會有的想法,那麼阮海闊的行為也就無可厚非。但通過餘華的描寫,我卻總覺得這其中暗藏玄機。
①自我意識的淡化
我之所以覺得餘華對阮海闊做法的描寫有一種異樣感,很大程度上要歸咎於他對阮海闊這個人物形象的淡化處理,而餘華的淡化處理的表現,就是阮海闊這個人獨立意識的缺失。
這種自我意識的缺失首先表現為一種麻木感。阮海闊這個人其實非常奇怪,他對一切事物都表現出一種難以理解的淡然。在餘華對他的描寫之中,你感受不到這個人有任何諸如喜怒哀樂之類的情緒波動,他平靜地面對一切,像一個機械人。
"阮海闊那麼看著,恍恍惚惚覺得茅屋的燃燒是天空裡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闊聽到了茅屋破碎時分裂的響聲,於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濺的火星。然後那堆火轟然倒塌,像水一樣在地上洋溢開去。"
親眼目睹母親在大火中死去的阮海闊,不僅沒有感到一點悲傷,反而覺得眼前的一幕似是朝霞墜落,有一種莫名的美感。除此之外,為父報仇之人應該具有強烈的復仇欲望,但阮海闊卻絲毫沒有表示。正是因此,讀者很難在餘華的筆下讀出阮海闊應該具有的,為人所擁有的複雜的情緒感受,使得阮海闊本人看起來脫離了正常人的範疇,而更接近於空有軀殼,沒有靈魂的行屍。
除了感情上的麻木,阮海闊對未來的茫然無知是他無意識的又一大表現,簡而言之,就是阮海闊似乎沒搞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阮海闊本人好像對於復仇沒有一個清晰的認知,他只是單純的知道自己應該要完成這件事,但為何要完成,自己是否有強烈的意願,他都不曾考慮過。這也是為何在母親告訴他要尋找白雨瀟和青雲道長時,他只是茫然的應了下來,便草草上路,卻不追問母親這兩個人現在何處,模樣如何。而等他上路之後,由於知之甚少,便如同一顆沒有根的小草,在寬闊的世界中隨波逐流,既不知要去向何方,也不知何時應該停下。
也正是因為阮海闊自我意識不強,所以他一直活在別人的要求中。他在找到青雲道長後,首先掛念的不是詢問仇人,而是幫有過一面之緣的胭脂女和黑針大俠打聽仇人的下落。我個人覺得這並不是什麼熱心腸的表現,或者是置個人利益於最後的偉大做法。相反,這恰恰是他個人意識的一種缺失,他分不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而只是單純的憑藉印象的深淺去行事。所以在問完了別人的下落時,記憶深處母親的囑託才緩緩浮出水面,他才想起,原來自己還背負著報仇的使命。
②命運無形地推動
《鮮血梅花》充斥著太多的巧合,可以說在阮海闊的背後,命運之神始終用他有力的雙手,一下一下的將他推到了故事最後。
"他並沒有按照自己事前設計的那樣一直往前,而是在十字路口處往右走上了那條指示著荒涼的大道。那時候落日已經消失,天空出現一片灰白的顏色。當他回首眺望時,十字路口顯得含含糊糊,然後他轉回身繼續在這條大道上往前走去。"
阮海闊漫無目的的遊走持續了很長時間,他走過許多個十字路口,也做出過許多不同的選擇。唯獨在這裡時,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驅動他放棄了原本的想法,走上了另一條自己沒考慮過的路。也正是因此,他才遇見了胭脂女和黑針大俠。
阮海闊好不容易與白雨瀟偶遇之時,他卻不知道青雲道長與白雨瀟已經分道揚鑣,因此先說出了青雲道長的名字,惹得白雨瀟不快,轉身便離開了。阮海闊與青雲道長的相會同樣十分巧合,當時洪水衝毀了橋梁,他只能沿著河岸走,在河岸邊的一座寺廟裡偶遇了青雲道長。但遺憾的是,青雲道長只回答他兩個問題,因此,他在問完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的交待後,青雲道長便飄然而去,阮海闊又與真相失之交臂。至於最後的間接復仇,就更是十足的戲劇化,充滿了偶然的因素。
可以說,在《鮮血梅花》中有著太多的巧合,如果是在狗血的韓劇之中,如此多的碰巧一定會讓讀者破口大罵。但在餘華的筆下,你卻一點也不覺得突兀。
餘華靠無形的命運去推動故事發展,從全文的主題來看是十分合理的。前文我們已經探討過了,阮海闊本人十分沒有主見,迷茫無知,沒有獨立意識。如果沒有命運這個推手,阮海闊就像是被放逐在世界這片荒原上,只顧麻木地向前走著,可能永遠也等不來最後的結局。
但在小說之外,幸運之神不可能永遠的眷顧某一個人。沒有獨立意識的人,當失去了他人的要求之後,便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小說結束的那一刻,阮海闊回想起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在最後,他意識到了白雨瀟的離去,一切又歸於虛無。在人生這片荒原上,沒有自我的意識的個體,終究只能麻木而茫然地步履不停。
餘華在小說自序中如是寫道:"《鮮血梅花》是我文學經歷中異想天開的旅程。"
在《鮮血梅花》中,主人公阮海闊同樣也走過了一段奇妙的旅程。沒有既定的目標,茫然的在命運織成的羅網上行走。這樣看來,同樣在進行一段旅程的兩個人也許存在著關聯,或許阮海闊就是餘華本人。
餘華大概只是找尋到了一個替身,從而得以進入小說中的世界,借阮海闊的視角,平靜而從容地敘述著一切。阮海闊對復仇的淡漠,很大程度的體現了兩種觀念的交鋒。在傳統與現代的交織中,餘華把有著現代人特點的阮海闊扔進了傳統的武俠世界中,因此才有了這篇不一樣的武俠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