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常說:「吃是為己,穿是為人。」這話有時想來的確有些意思,吃在肚裡長在身上,自是一點肥不了別人,但穿在身上漂亮一番,往往取悅了別人而折騰了自己。
父親做菜時這麼說,吃菜時這麼說,看我們穿新衣時也這麼說,我一度以為這是父親的人生體會,但後來才知道父親並不是這個哲學的始作俑者,而是當時我們「健樂園」大廚曾先生的口頭禪。
曾先生矮,但矮得很精神,頭髮已略顯花白而眼角無一絲皺紋。我從未見過曾先生穿著一般廚師的圍裙高帽,天熱時他只是一件麻紗水青斜衫,冬寒時經常是月白長袍,乾乾淨淨,不染膳房的油膩骯髒。不識他的人看他一臉清矍,眉眼間總帶著一股凜然之色,恐怕以為他是個不出世的畫家詩人之類,或是笑傲世事的某某教授之流。
曾先生從不動手做菜,只吃菜,即使再怎麼忙,曾先生都是一派閒氣地坐在櫃檯後讀他的《中央日報》。據說他酷愛唐魯孫先生的文章,雖然門派不同,但曾先生說:「天下的吃到底都是一個樣的,不過是一根舌頭九樣味。」
那時我年方十歲,不喜讀書,在廚房竄進竄出只知酸甜苦辣鹹澀腥衝八味。至於第九味,曾先生說:「小子你才幾歲,就想嘗遍天下,滾你的蛋去。」據父親說,曾先生是花了大錢請了人物套交情才聘來的,否則當時「健樂園」怎能高過「新愛群」一個等級呢?花錢請人來光吃而不做事,我怎麼看都是不合算的。
我從小命好,有得吃。
母親是浙江人,手藝絕佳,我們家有道經常上桌的家常菜名曰:「冬瓜蒸火腿」,作法極簡,將火腿切成薄片,冬瓜取中段一截,削皮後切成梯形塊,一塊冬瓜一片火腿放好,蒸熟即可食。須知此菜的奧妙在於蒸熟的過程冬瓜會吸乾火腿之蜜汁,所以上桌後火腿已淡乎寡味,而冬瓜則具有瓜蔬的清苦之風與火腿的華貴之氣,心軟邊硬,汁甜而不膩,令人傾倒。
但父親總嫌母親切菜時肉片厚薄不一,瓜塊大小不勻,因此味道上有些太濃而又有些太淡,只能「湊合湊合」。父親在買菜切菜炒菜調味上頗有功夫,一片冬瓜切得像量角器般精準。話說父親雖有一手絕藝,但每每感嘆他只是個「二廚」的料,真正的大廚只有曾先生。
有些名氣高的廚師身兼數家「大廚」,謂之「通灶」,曾先生不是「通灶」,但絕不表示他名氣不高。「健樂園」的席分數種價位,凡是掛曾先生排席的,往往要貴上許多。外行人常以為曾先生排席就是請曾先生親自設計一桌從冷盤到甜湯的筵席,其實大非,菜色與菜序排不排席誰來排席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差別只在上菜前曾先生是不是親口嘗過。從來我見曾先生都是一嘗即可,從來沒有打過回票,有時甚至只是看一眼就「派司」,有人以為這只是個形式或是排場而已,這當然又是外行話了。
要知道在廚房經年累月的師傅,大多熟能生巧,經常喜歡苛扣菜色,中飽私囊,或是變些魔術,譬如鮑魚海參排翅之類,成色不同自有些價差,即使冬菇筍片大蒜,也是失之毫釐差之千裡。
而大廚的功用就是在此,他是一個餐廳信譽的保證,有大廚排席的菜色,廚師們便不敢裝神弄鬼。大廚的舌頭是老天賞來人間享口福的,禁不起一點假,你不要想瞞混過關,稍經察覺,即使你是國家鑑定的廚師也很難再立足廚界,從此江湖上沒了這號人物。有這層顧忌,曾先生的席便沒人敢滑頭,自是順利穩當。據父親說,現下的廚界十分混亂,那些「通灶」有時兼南北各地之大廚,一晚多少筵席,哪個人能如孫悟空分身千萬,所以一般餐廳多是馬馬虎虎,湊湊合合,言下有不勝唏噓之意。
曾先生和我有緣,這是掌勺的趙胖子說的。每回放學,我必往餐廳逛去,將書包往那幅金光閃閃的《樂遊園歌》下一丟,閃進廚房找吃的。這時的曾先生多半在看《中央日報》,經常有一香吉士果汁杯的高粱,早年白金龍算是好酒,曾先生的酒是自己帶的,他從不開餐廳的酒,不像趙胖子他們常常「幹喝」。
趙胖子喜歡叫曾先生「師父」,但曾先生從沒答理過。曾先生特愛和我講故事,說南道北,尤其半醉之際。曾先生嗜辣,說這是百味之王,正因為是王者之味,所以他味不易親近,有些菜中酸甜鹹澀交雜,曾先生謂之「風塵味」,沒有意思。辣之於味最高最純,不與他味相混,是王者氣象;而甜則是后妃之味,最解辣,最宜人,如秋月春風,但用甜則尚淡,才是淑女之德。曾先生常對我講這些,我也似懂非懂,父親則抄抄寫寫地勤作筆記。
有一次父親問起鹹辣兩味之理,曾先生說道:「鹹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無鹹但苦不可兼日,況且苦味要等眾味散盡方才知覺,是味之隱逸者,如晚秋之菊,冬雪之梅;而鹹則最易化舌,入口便覺,看似最尋常不過,但很奇怪,鹹到極致反而是苦,所以尋常之中,往往有最不尋常之處,舊時王謝堂前燕,就看你怎麼嘗它,怎麼用它。」
曾先生從不阻止父親作筆記,但他常說「烹調之道要自出機杼,得於心而忘於形,記記筆記不過是紙上的工夫,與真正的吃是不可同日而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