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朋友發來一張圖片。是一棵春天的木棉樹,和同季節的所有木棉樹一樣綴滿碩花,不同的是它的枝條,枝條繁複,繁複曲折,甚至向下生長,與旁邊池塘裡倒影互相探詢——你見過木棉樹這枝條長得像楊柳一樣嗎?雖然是遒勁版的楊柳。
我平時在廣州路旁見過的木棉樹不要太多了,這是廣州的市花。可能問題就在市花這個身份,主題先行了。我看到的木棉樹年輕的居多,軀幹細長,筆直細長如電線桿,只比電線桿多長出枝條,花來得也生硬。
枝條不多,可能是為了給碩花讓出空間,這不怪它。但它們忘記了參差錯落才是幸福本源,枝條的方位、角度、位置,都整齊劃一,向上45度,一排排列著隊,非常無趣。真的沒有見過照片上這麼曲折的木棉。
朋友說,這棵木棉樹是在珠三角順德地區某個村子拍的。命運安排得巧,沒過多久,我就接了個活兒要經常去順德採訪,仿佛是一個機會去尋找這棵樹。順德的杏壇鎮是個嶺南水鄉,各個村莊環繞著各種形態的水體,魚塘溝渠河道江面,「一個生產隊就是一個島」。有的清澈有的混沌,有的豐沛有的乾涸,在這裡我還學到一個概念:有的水肥有的水瘦(透明度在40釐米上的水較瘦,25釐米以下的水過肥)。在這各式各樣的水邊,木棉和榕樹,是最常見的兩種樹。
到了杏壇才發現,照片上那樣的木棉樹並不是孤例,可以說時時得見。仿佛木棉樹越淮而變枳為橘,又仿佛是因為臨著水邊,它的枝條才會轉換了在城市裡的常規方向,轉而向下,向水中問詢。年紀讓它負擔累累,樹身樹枝只好加粗加重,有時還纏著薜荔或其他藤蔓,非常複雜地站在水邊。
這是五月,農曆四月,木棉花已謝,枝頭上換成了紡錘形的棉莢,大風天裡,棉絮從棉莢裡爆出,讓南國產生六月飛雪的驚異場景。如果是在宗祠前面,如果光線夠暗,如果進深夠深,比如杏壇昌教村的黎氏家廟,幽深的背景就能給紛飛的白絮一個黑色背景,那麼木棉樹,就像電影了。
我認識了杏壇的前文化站長鄧家聲,向他請教杏壇最古老的一棵木棉樹在哪裡。他覺得我問出了一個好問題,因為,恰好一個多月前,龍潭村有個開摩託車的才帶他認識了這棵樹,真是一棵寶樹。「不要說杏壇了,整個嶺南我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木棉樹。」一個多月來,他第一次有機會帶人(就是我)去看。所以問得好不如問得巧。
沿著堤圍,從逢簡,過龍潭,遠遠看到前面的甘竹溪順德水道,河水在下午五點的光線中銀鱗閃閃。岸上一棵木棉,主要樹冠似被雷電打斷,剩下兩邊的分枝奮力向左右兩個方向伸展開去,正好漏出滾滾浮雲。情景堪稱炫目——
但這並不是我們尋訪的那棵。我們只是來看一看道光年間的古水閘。這裡抄一下資料:龍潭水閘,始建於1840年,1890年重修,1958年加建二級閘,1983年加固。水閘東西走向,單孔,外觀良好,現仍有相當防洪能力。
水閘沒有什麼可以描述的。它腳下的水道才值得描述。在我們停留的半小時裡,河面上先後進行了四種不同的人類活動:扒龍舟練習(只坐了三個人的小型龍艇)、漁民開著電動小漁船突突而過,有個大吊車在嘗試吊起一張擱淺的小艇,還有一個爸爸在教他五歲的兒子遊泳。
岸上除了我們,還有一個人、也只有一個人,全程默默地欣賞這一切。他先是背著手站著看,後來又抱著膝坐著看,我們來時他就在看,我們走了他還在看。我以為這裡風景太好讓他流連忘返,後來想想他應該就是那隻擱淺小艇的主人。
鄧站長要介紹給我的那棵木棉樹離這個水閘不遠,但那段路幾乎被荒草淹沒。半人高的芒草擦著車身,困難地走到盡頭,盡頭是一個碼頭。
是一個廢棄的碼頭,還有一個廢棄的房子,磚頭砌成,裡面堆了些廢棄的農具,牆上牌坊寫的是「憩君亭」,落款寫2001年重建。
「憩君亭」,民間有個更直接的名字叫風雨亭。它的作用類似車站。等船的人在這裡避雨,登岸的人——如果是半夜三更登岸的話——就在這裡睡到天亮再走回家。舊時從順德去廣州,要從村裡坐小艇到大渡口,換乘「紅星渡」的大渡船,從上午11點上船,下午五點多才能到,夜航船也是常有的事。
既然是廢棄的渡口,這個風雨亭以及通往它的道路,當然也就快要被野草淹沒。但這個地方值得遐想,它曾經是一個村落最帶有情緒的地方。這個僅僅十平方米的亭子,見識了一個村子裡最多的別離。戀人在這裡分別,年輕人在這裡遠行,從異鄉歸來的人從這裡登岸。
一天裡什麼時間登岸最好呢?如果歸鄉,傍晚也無妨,夜晚到來的時候最為溫馨。若是辦事,最好還是白天,足夠明亮的異地才不讓人怯惶。如果是久別的遊子,半夜登岸也是好的。在風雨亭裡等天亮的時分,可以先處理著情緒。隨著天色一點點亮起來,一點點確認這一切不是夢。然後還有一個長長的白天可以增加這種確認,把「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的時刻,儘量推遲到12個小時後。
那麼,我終於要說到這棵木棉樹了。與這個渡口和這個風雨亭,一起見識了別離和歸來的,當然還有那棵巨大的木棉樹。目測大概五個人才能環抱住樹身。分杈也多,每個分杈都讓人想爬上去坐著。這棵樹,以及我們尋訪它的這一路,芒草高過車頂,野雛菊雞蛋花都大叢大叢盛放,芭蕉葉綠油油,都很像宮崎駿的動畫片,《龍貓》裡面的情景。
只是很好奇,這麼巨大的古樹,竟然沒有任何保護的標誌。當然我暗地裡是希望知道它的人少一些,因為知名度會讓這一塊荒地被開發,半人高的芒草就會被鋤去,樹幹周圍要圍起鐵欄杆,它的脖子上要掛一塊牌子,寫著它的年齡和名字,旁邊廢棄的風雨亭,可能設一個窗口,收參觀的門票。
把這棵木棉的照片發給老家友人,她問我,目測有沒有我鄉北堤上的那一棵那麼大?
現在我已經知道,以往對木棉的「無趣」印象屬於誤讀。木棉的年紀使它形象迥異,我以前看到廣州路旁的木棉樹,可能是年輕令它們無趣。廣州當然也有古老而複雜的木棉樹,只是我沒有遇到,機緣讓我要到順德尋它。友人的提示也讓我意識到,家鄉北堤的老木棉,就與順德鄉村的這些,形神兼似。
前面我說到,在順德的鄉村裡,木棉和榕樹,是最常見的兩種樹。這固然因為嶺南的氣候和土壤,還有一個原因,它們長得快,「易成樹,不易成材」,其樹材砍下來後沒什麼功用。
榕樹是「樹幹拳曲,最不可以為器也,其本稜理而深,是不可以為材也。燒而無焰,是不可以為薪也。以其不材,故能久而無傷,其蔭十畝,故人以為息焉」(《廣東新語》),木棉也是同理。——民間大叔說,木棉樹材,就連當柴燒都燒不起來,皮又太厚,質又太松(密度太低)。只能砍成小塊,被鞋廠用來填充女裝高跟鞋的鞋跟(因為重量輕),要麼斬成案臺狀,被陶瓷廠用來做曬板(將溼陶坯放在上面晾曬,材質松能吸水)。
要多少雙高跟鞋才能用掉一棵木棉樹呢?
木材經濟價值不高,棉絮試圖挽回點自尊。木棉絮至今仍可用於填充枕頭被褥,我在大良街頭的商店裡,還看到有木棉絮賣,一斤18元。
但18元一斤的棉絮還是改變不了木棉和榕樹的木材在經濟上「沒用」的基本人設。「沒用」加上易長,當然也就廣泛種著。村道上山坡旁屋舍後池塘邊,總之哪哪哪都有。但有兩個地方,是標配,是必須有,別的地方有了它們也得有,別的地方沒有它們也得有。
一個是村口,必須標配一棵老榕樹。一個是渡口,必須標配一棵老木棉。
村口的榕樹我知道,相當於一個不正規但更有效的村委辦公室,一個公共議事點,講古佬,江湖賣藝的,收購廢品的,磨刀的,耕塘回來的,人人聚此。但渡口的木棉,我之前還沒有理解透。
這一番尋木棉的過程,確實注意到,只要有堤防、水閘、碼頭,必能見木棉。如前文所提,龍潭水閘那一棵,廢棄渡口那一棵,還包括友人提到的,吾鄉北堤那一棵,也是在韓江邊的堤防上。
杏壇青田村的碧雲告訴我,往南沙方向的「十八湧」,每條湧上周邊都是一些平矮的植物叢,其中如果突然有一棵高大的樹(往往是木棉),毫無疑問地那裡就是一個水閘。
這是一種經典的鄉村景觀,但並非無意為之。原因說起來,竟有幾分感人:木棉樹因為長得高,一旦堤防稍有頗鬆動,甚至洪水決堤,人們總能遠遠地看到它率先倒下。舊時村莊技術落後,但人們運用了木棉樹的敏感:它能敏感地感到腳下的土地變得鬆軟,它用身體語言通風報信,它其實是一棵「信號樹」。
以往人們常說,看到村口的老榕樹,就知道回家了。——那應該是個走陸路的人。如果走的是水路,更可能的句式是——看到渡口的老木棉,就知道回家了。這重要的與家園相關的標誌,說它沒用,豈非大不敬。
也許在鄉間,沒有一種樹是沒用的,正如我之前對它「無趣」的印象是一種誤解——世界上也沒有一棵樹是無趣的。
[吾鄉風物]是陳思呈在筆會的專欄,本文配圖均由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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