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小說酒館051,來自讀者黑羽毛的推薦,選自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鳥》。
舒爾茨的筆下流淌著隱晦的溫柔,描繪的人物雖然怪異,但總有可愛之處,例如本篇中的父親——一個被擊潰的人,無法承擔現實責任,卻能在頂樓創造出一個令人目眩的鳥類世界,哪怕這個世界短暫而易碎。一部短篇就像一場夢,高懸於衰頹動蕩的白日之上,在靠近天空的地方發光。
你喜歡這篇小說嗎?歡迎留言與大家分享。
▲ 布魯諾·舒爾茨 (1892 — 1942),波蘭籍猶太作家,1942年死於納粹槍殺。生前職業是一個中學圖畫教師,只留下數量有限的作品。他的文字在夢幻與現實之間穿梭,瑰麗,異質,卻折射出真實的生命力。評論家將他與卡夫卡相提並論:他們同是流離的猶太人,生前貧困無聞,用晦澀的文字書寫著荒誕和孤獨,死後被人打撈而起,在文壇綻佔據一席之地——然而兩位作家終究是不同的。昏黃無聊的冬日到來了。鏽紅色的大地被一層破破爛爛的白雪桌布覆蓋著。這塊桌布根本不夠大,在許多地方,棕色或黑色的木瓦板屋頂露了出來,有如一艘艘小船,在那下面藏著被煙燻黑了的閣樓——它們像是炭化的大教堂,密布著肋骨般的椽子、檁條和支架,如同冬日狂風那黑暗的肺。每個清晨,我們都會看到一些夜裡新長出來的煙囪和通風口,它們是被夜晚的狂風鼓脹起來的惡魔的風管。清掃煙囪的人無法擺脫烏鴉——它們在黃昏時候站在教堂前大樹的枝椏上,有如活生生的黑色葉子。它們拍打著翅膀飛起來,然後又黏回樹枝上,每一隻都回到它該有的位置。破曉時分,它們成群結隊飛起——像是大塊的煤煙和一片片煤灰。它們在空中曼妙地飛舞,閃爍不定的叫聲染黑了混濁灰黃的清晨光線。日子因為寒冷無聊而變得堅硬,像是一塊去年的麵包。我們用鈍了的刀切一小塊下來食用,沒有什麼胃口,慵懶,昏昏欲睡。
父親已經足不出戶。他在爐子裡生火,研究那永遠無法參透的火光,聞著冬日火焰那金屬的鹹味和被煙燻過的氣味,感受著火蠑螈冰冷的撫摸——它們正在煙囪的風口舔食發亮的煤灰。那段日子,他滿懷熱情地在房間的高處東修西補,不管是一天中的什麼時候,都可以看到他蹲在一把梯子的頂端,在天花板附近,在高窗旁邊的窗簾軌,在吊燈的燈泡和鏈子旁邊幹活兒。他像粉刷匠一樣使用梯子,把它當成巨大的高蹺,穿梭在彩繪的天空、阿拉伯式花紋和各種鳥類圖案之間,對這鳥瞰的視野感到相當滿意。他和現實生活的俗事漸行漸遠。每當母親出於關心或者擔憂,試圖和他提起關於生意的事,關於付清最近一次月結的費用,他總是心不在焉地聽著,一臉茫然,心神不寧,臉上的肌肉不住抽動。有時候,他會突然用一個警告的手勢打斷她,跑到房間的角落,把耳朵貼到地板的縫隙上,伸出十指,抬起雙手(以表示這項研究的極端重要性),豎耳傾聽。那時候,我們還不明白這些古怪舉止那令人難過的根源,不明白那些在他內心深處醞釀累積的情結。
母親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力,不過,他倒是對阿德拉極為尊崇,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打掃房間對他來說是一項盛大而重要的儀式,他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親眼目睹它的機會,總是帶著恐懼和狂喜的顫抖注視著阿德拉的每一個動作。他賦予她所有的舉動以深沉的象徵意義。當女孩以她年輕大膽的姿勢拿著長掃帚掃過地板,他幾乎無法承受眼前這一幕。這時他會淚如泉湧,發出一連串咯咯的笑聲,而他的身體則狂喜地不住顫抖。他對呵癢的敏感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只要阿德拉向他伸出手指,比出呵癢的動作,他就像受驚的動物一樣狂奔過所有的房間,乒桌球乓關上身後的門,最後撲倒在最遠那個房間的床上,渾身因為大笑而痙攣——光是在腦子裡想像這個他無法抵抗的畫面,他就已經狂笑到不能自已。正因如此,阿德拉對父親的影響力可說是無遠弗屆。
在這段時期,我們第一次注意到父親對動物有著巨大的熱情。一開始,它是一種介於獵人和藝術家之間的狂熱,或許也是生物對其親緣(雖然兩者並非同類)在更深的動物學意義上的好感,或者是創造出全新物種的嘗試。直到後來,這件事才發生了令人驚異的轉折,變得糾葛混亂,充滿罪惡,有違自然——關於它,我們還是不要在光天化日下大聲張揚的好。
這件事是從孵鳥蛋開始的。
克服重重困難,砸下大筆銀子,父親從漢堡、荷蘭、非洲的動物觀察站搞來一堆受精的鳥蛋,把它們交給比利時的巨型母雞去孵。看著這些奇形怪狀的雛鳥孵化出來,這個過程對我來說無比誘人。它們不只形狀奇怪,顏色也怪異無比。看到這些怪物,你實在不會產生那種想要照顧它們的念頭。它們的鳥喙十分巨大,一生下來就大張著,從喉嚨深處發出嘶啞、貪婪的叫聲。在這些弱不禁風、赤裸駝背的蜥蜴般的小動物體內,住著未來的孔雀、雉雞、松雞和兀鷹。它們被放在籃子裡的棉絮上,像龍一樣抬起那掛在細瘦脖子上的腦袋,眼睛布滿白翳,從沙啞的喉嚨裡發出無聲的啾鳴。父親穿著綠色圍裙穿梭在架子間,就像一個走在種滿了仙人掌的冷床旁邊的園丁。他從空無中變出這些瞎眼的、鼓動著生命的水泡。這些行動笨拙的大肚子對於外在世界的認識只有食物而已。這些生命的腫瘤摸著黑,往有光線的方向移動。幾個星期後,當這些盲眼的花苞綻放開來,迎向光亮,房間裡充滿了彩色的喧譁和閃爍不定的啾鳴。這群新房客站在窗簾軌上,靠在衣櫃的帶狀裝飾上。它們在有許多把手的吊燈上築巢,住進錫制枝椏和阿拉伯花紋的深處。
當父親在研讀那本厚重的鳥類學概論,翻閱那些彩色的圖片時,那些長著羽毛的奇幻生物仿佛就從書頁中飛了出來,讓房裡充滿了拍動不停的彩色翅膀,紫紅色、藍寶石色、銅綠和銀色的羽毛。餵食的時候,它們在地板上聚成一塊五彩繽紛、波浪起伏的花圃,像是一張有生命的地毯,當有人不經意地闖進去,這塊地毯就瓦解、四散開去,變成動態的花,在空中拍打,最後棲息在房間上方。我特別記得一隻兀鷹,這隻巨鳥有著赤裸的脖子,皺巴巴的臉上布滿了腫瘤。它是一個清瘦的禁欲主義者和藏傳喇嘛,一舉一動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尊貴,以它高貴家族那鐵一般的紀律過活。它一動也不動,以埃及諸神永垂不朽的姿態坐在父親對面,那隻覆滿白色眼翳的眼睛就從側面移到中間,然後在沉思和尊貴的孤獨中閉上。從側面看,這有如一尊石像的巨鳥就像是父親的兄長。他們都有著同樣的軀殼、肌腱和皺巴巴的堅硬皮膚,同樣乾癟、多骨的臉龐,同樣起繭、深邃的眼窩,甚至連父親修長有力、瘦骨嶙峋、指甲渾圓的手掌,也和兀鷹的爪子有點類似。看著它那樣沉睡著,我實在無法抗拒這樣的想像:在我面前是一具木乃伊,是父親的乾屍(這就是為什麼體型比較小)。我想母親也注意到了這詭異的相似性,雖然我們從沒談論過這件事。最顯然的證據就是:兀鷹和父親共用一個夜壺。
不滿於只是孵化更多新品種,父親在閣樓上為鳥兒們舉行了婚禮,他充當媒人,把美麗嬌羞地等待新郎的新娘們拴在閣樓的縫隙和洞穴裡。他完成了這項壯舉——把我們家的屋頂,那巨大的覆滿木瓦板的拱形屋頂變成了真正的鳥類客棧,它們的諾亞方舟,所有長了翅膀的生物都不遠萬裡前來駐足。甚至在這個鳥類家園倒閉很久以後,世界上的鳥兒還長久維持著這項從我們家學到的習俗。在春天的遷徙中,成群的鶴、鵜鶘、孔雀和其他各式各樣的鳥兒會從天空中一擁而下,飛到我們的屋頂上。
在短暫的榮光後,這場盛會出現了一個令人沮喪的轉折。很快地,我們就不得不讓父親搬到閣樓下那兩間房裡去——那兒本來是放舊物的儲藏室。我們一大早就可以聽到那裡傳來鳥兒混亂的尖叫,這兩個木頭共鳴箱在屋頂的回音共振下,充滿了震天價響的咕咕嘰嘰的鳴叫,喀喀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有各種噪音。父親一連好幾個禮拜都不見蹤影,只有偶爾才會下樓來到公寓裡,這時我們注意到他好像是縮小了一點,變瘦了,兩隻眼睛也覆上一層白霧般的眼翳。有時候他會忘我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鳥兒振翅一樣揮動雙手,發出一連串咕咕聲。然後,他會尷尬地和我們一起笑著,試圖用玩笑話把這件事帶過。
有一天在我們大掃除的時候,阿德拉突然地出現在父親的鳥類王國。她站在門邊,絕望地聞著充斥房間的惡臭,看著黏在地板、桌子和家具上成堆的鳥糞。她很快做出了決定,打開窗戶,揮舞著手中那根長掃帚,把一整個房間的鳥兒攪動了起來。一大片羽毛和翅膀組成的可怕雲團伴隨著尖叫騰空而起,在那風暴的中心,阿德拉像是酒神憤怒的女祭司,揮著酒神杖,跳著毀滅之舞。父親和那些鳥兒一起揮舞雙臂,驚恐萬分地試圖飛到空中去。慢慢地,那片翅膀的雲團越來越稀疏,最後,戰場上只剩下精疲力竭、喘個不停的阿德拉,還有父親,帶著憂慮和羞愧的神情,準備好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
過了一會兒,父親走下樓,走出了自己的領土——他是一個被擊潰的人,一位剛剛失去了自己寶座和王國的、被流放的國王。
(點擊上圖即可購買)
文字丨原題為《鳥》,選自《鱷魚街》,[波蘭]布魯諾·舒爾茨 著,林蔚昀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
本文為「小說酒館」系列第051篇。如果你也有非常想與大家分享的短篇小說,歡迎將篇目發到我們的郵箱。如果你的小說推薦被「小說酒館」欄目採用,我們將會寄給你一本小說作為答謝——期待大家來用心儀的小說來交換我們編輯部私藏的好書。
具體要求如下——
▼
▲ 許是好吃的雪花,亂紛紛地飄下 | 日本俳句精選▲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互相浪費 | 七夕情詩特輯▲ 人只應服從內心的聲音,等待覺醒的那一刻 | 黑塞▲ 喜歡王家衛電影的人,不要錯過這位對他影響至深的作家歡迎加入楚塵讀者群(加讀書君微信 ccreaders,備註「讀書群」)▲招聘 | 加入楚塵的線上實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