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禪宗美學思想概述
1 禪宗精神的實質
禪宗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國,因重視參禪,故名。禪宗始祖菩提達摩提出「即心無心,是為通達佛道「的命題。認為佛道的要義是「即心無心」,也就是對外物不起分別之心。達摩在禪修上特別重視「安心」,就是將心按到一起,達到安定寂靜的目的。禪宗的實際創始人慧能主張「教別外傳,不立文字」,提倡「心性本淨,佛性本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宗把人的自心視為人的自我本質,認為人生的苦樂,得失。真妄,迷悟都在自心,人生的墮落,毀滅,光輝,解脫都完全決定於自心,自心也是禪修。禪宗還認為眾生的心及其本性是自足完滿,純真樸實的生命自然,人的本性內涵於人身的本質性存在。人的內心自行是生命的主體,成佛的依據。禪宗反對捨棄現實感性生活和扭曲自性去尋求超越,強調「性淨自悟」強調「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要求在現實生活中發現超越意義,實現理想精神境界。
禪宗所主張的直指人心,發明本心,發現真性,體現心靈的原本狀態,頓悟成就佛果,它精神實質就是通過自省而明心見性,使人掙脫現實的樊籠,從有限走向無限,實現人的內在的超越。正如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所說:「從本質上看,禪是見性的方法,並指出我們掙脫桎枯走向自由的道路,由於它使我們 飲生命的源泉,使我們擺脫一切束縛,而這些束縛是使我們有限的生命時常在這個世界上受苦的,因此我們可以說,禪釋放出那適當而自然地藏在每個人內心的一切活力,在普通情況下,這些活力是被阻擋和歪曲而找不到適當的活動機會的。(2)
2 禪宗美學思想的內涵
禪宗美學直接淵源與道家美學,尤其是莊子美學。莊子美學所強調的是「天地自然」到了禪宗美學,自然被心靈.虛擬化的境界所取代。對禪宗而言,世界只是幻象,只是對自身佛性的親證。莊子以自身親近自然,禪宗則以自然來親證自身。對於禪宗來說,自由即覺,於是外在物像被「空」了起來,並打破了其中時空的具體規定性,轉而以心為基礎。任意組合,類似與語言的所指與能指的任意性。於是中國美學從求實轉向了空靈,中國美學中最為核心的範疇--------境界由此誕生(3)這個心造的境界,以極其精到,細膩,豐富,空靈的精神體驗。重新塑造了中國人的審美體驗,由莊子美學的平淡到禪宗美學的空靈。莊子美學是「無心是道」「至人無待」,禪宗則從「無心」更上一步,提出「平常心是道」在禪宗美學看來,道就在世界中,順其自然就是道。
禪宗美學還主張人要與自然合為一體,從大自然中吸取靈感,得到頓悟,解脫人世間的羈絆,它告訴我們做人作畫要順其自然,要超凡脫俗,要把有感情的生命移交給那些沒有感情的事物,把天地.山川.江河.花草.樹木做成為我。緣物寄情,以達「青青翠竹,盡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的境界。禪宗美學要求把世間事物都看淡,看空,才能達到「物我兩忘「的性空境界,才能悟出「滿山亂石如群羊」及「我自推松而去」的靈感來。
二 禪宗美學出現在中國畫中的起源
南北朝時期佛教盛行,大批人物畫家在繪製人物畫的同時,也創作了大量的寺廟壁畫及佛教題材的人物畫,雖然此時的畫家以人物畫為主,但在人物畫中已出現了山水畫的雛形。山水畫開始獨立。同時產生了有關山水創作.審美鑑賞等原則性理論。如顧愷之.宗炳.王微等人的畫論,雖然他們的畫論以道家語言表述,但他們在創作佛教題材畫時。已不知不覺中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影響。可以說,早期的山水畫理論中佛禪思想已深入骨髓了。
隋唐時期,山水畫有了全面的發展出現了一些雖未已大家著稱,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任務。最著名的有王維.張躁等。
文人畫始祖——王維
唐代 ,佛教進入鼎盛時期,佛教中的禪宗因簡便易行和世俗化,擁有眾多的信徒,其中就有王維。
王維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他的詩中充滿了禪機禪趣,後世稱他為「詩佛」,而王維的山水畫同樣深受禪宗思想影響。
在山水畫中,王維可以說是一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畫家,他首創了破墨山水,盡去了以往山水畫的浮華之氣,僅用水墨渲染而成,把原先以勾線為主的山水畫向水墨畫推進了一步。王維提出「審象於靜心,成形於縴手」的主張。可以說這正是禪宗美學所要求的。「審象於靜心」目的是追求藝術作品中超凡脫俗的心性之美。所以王維的山水畫多是心融物外,道契玄微的佳品。
王維曾畫《雪中芭蕉圖》,這種時令不宜,芭蕉不能生長在雪裡的禪意畫,所表達的是「意在筆先,意到便成」的境界,強調的不是自然,而是「人心」又如王維傳世名作《雪溪圖》。縱觀全圖,使觀者沉浸在一片寧靜空寂的山村境界中,仿佛有雪花飄落和行人的腳步悄悄傳入耳畔。(4)這是什麼?這就是禪。禪既在剎那,又在永恆,變幻無常。生生不息,虛空中有妙有。妙有中有虛空,空寂中見流行,流行中見空寂。宗白華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本源」。禪宗不是道家所謂的自然無為的道,而是以主體的「心」作為求得解脫的根據。由於退回到主體的內心世界。所以經常給自然染上悽清.孤寂.空幻等色彩。
正是由於禪宗美學思想的影響,在王維的畫中由過去中國畫所強調的「目擊可圖」「以形寫神」的經驗世界轉向了心靈的境界,追求「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的禪意世界。也許王維在畫中所體現出來的禪意,只是他在參禪之餘無意識的行為。但這已經使得中國美學由「取象」的追求轉向了「取境」。明代吳寬在《書畫鑑影》中評價王維的畫說:「胸次灑脫,中無障礙,如冰壺澄澈,水鏡淵亭。凋鑑肌理,細現毫髮。落筆無塵俗之氣。」宋沈括《夢溪筆談》中說:「如顏遠評畫,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在這些評價中可以看出王維畫中的禪宗美學思想。
三 禪宗美學思想在山水畫中的發展
1 宋元時期
佛禪之學助推了山水畫在王維.張躁等人的水墨渲談之發端,並使之在五代走向成熟。其間,荊浩的提出「真者,氣質具盛」「忘筆墨而有真景」的「圖真論」(5),其中的邏輯思辨都透露出耐人尋味的禪學意蘊。五代至宋,禪宗日盛並掀起狂禪之風,參禪的僧人和文人放浪形骸。從內心發掘精神資源。蘇軾等文人的參與繪畫,把宋代的山水畫反叛成了不同於荊.關.李成.範寬等人的把禪莊思想導入山水畫中崇正高大的儒家風範,而是墨戲禪悅,平淡天真的一種完全符合禪莊思想基調的形式。文人畫誕生了。
陳師曾指出:「文人畫」非謂文人所作之畫,而是「畫裡帶有文人的性質。含有文人的趣味。」(6)宋代的文人畫家 以「墨戲」自謗,貶議「形似」,崇尚「意似」。中國的文人畫和禪學可以說是時代的一對孿生子,士大夫們不僅喜歡參禪作畫,也參禪於作詩,乃至於題畫詩,所以畫中既有禪意,又有禪境。「畫禪」由此得名。
「文人畫「的實際創始人蘇軾,提出「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留意於物」這正是禪宗所追求的「青青翠竹,盡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的境界。
文人畫在元四家時達到高峰。元代繪畫在繪畫理論,繪畫實踐中,更加重視畫家的主觀意志.興趣和思想感情的抒發。倪瓚說:「僕之所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餘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何良俊在《四友齋畫論》中說:「黃之蒼古,倪之簡遠,王之秀潤,吳之深邃……..」黃賓虹說:「元四家,多師法北宋,筆墨相同,而各有變異,其主意不同也」(7)這些評價都可以看出元代繪畫,更加重視畫家的主觀意志.興趣和思想感情的抒發。這正是禪宗思想在元代發展的重點。
2 明清時期
禪宗發展到明清,已開活禪風氣,士大夫不用出家,即可悟禪成佛,如董其昌不出家,學禪畫佛,開畫禪之極。活禪的旨意就是:「我心成佛」,與文人畫的個性表現有相似之處。因而禪宗對文人畫的個性表現提供了學多心學禪理,也就是藝術上追求「象外之象,心與跡化」等等。如佛家常用典故「羚羊掛角」「心印不在文字符號」等。在文人畫中,「心印」是一個畫家靈氣和審美意趣的體現,畫中禪意就是心印。
明代繪畫首推沈周。沈周早期繪畫大多偏於工致後期則較為信放。這與他晚年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他曾說:「水墨因戲事,山水偶流行,……模擬亦云贅,所得在性情。」(8)(題舊作《匡山新雪圖》)所以沈周晚年的繪畫如虛如幻。他的畫始終貫穿著他由實景而來,又超越實景的寫意思想,這是一種理想化的自然現象,是作者精神理念上的超脫。
禪宗在中國畫中體現出來,在表現人的靈性方面最能代表的是八大。八大的畫通過餘白.殘破.誇張等手段,表現畫家的心性。八大的畫,以奇取勝。奇,不在位置,而在氣韻,不在有形處,而在無形處。體現了禪的「一即多,多即一」的精神。不是以形態表現無形態,而是以無形態作為創造主體,在無形態中表現自身。一片竹葉往往也意味著宇宙萬物存在的真理,而宇宙萬物的存在真理,也可全部無遺的體現在一片竹葉中。八大詩句:「大禪一粒粟,可吸四海水。」最能代表其義。八大之畫以淡為尚,以簡為雅,以慘澹微茫為妙境。在恬淡虛無的筆墨韻律中,展示自然與人生的內在節奏與本根樣性,即物我無間神遇跡化的豁然開悟之境。八大之畫力求用閒遠澄淡的境界,將自身的情感.意緒.心境引發出來,以體味象外之象。八大的畫可以說就是禪宗思想的體現:解脫束縛和精神自由。(9)
四 禪宗美學思想對現代中國畫的影響
潘天壽曾說:「五代及宋,都屬禪宗盛行時期,極通行羅漢圖及禪相頂禮圖等…….例如僧人法常所作的白衣觀音像等,都在草略的筆墨中助山水畫的發展。原來禪宗的宗旨,直至頓悟,世間的真相,都足以解脫苦海中的波瀾所以雨竹風花,皆可為說禪者的好材料……使得當時繪畫,隨禪宗的隆盛,而激成風行一時,盛行文士僧人所共同合適的一種遊戲。如僧人羅窗靜賓等的山水.樹石,人物都隨筆點染。意思簡單,表現不費裝飾的畫風,又僧人子溫的蒲桃,圓悟的竹石,慧丹的小叢竹,都有名於墨戲畫中。從宋以下,直到清代。八大,石濤等都是以禪理悟繪畫,已繪畫悟禪意者,真可謂代有其人。(10)」由此可見禪宗美學思想對中國畫有著深遠的影響。
現代山水畫可以說仍舊是繼承前人,雖有創新,但那只是不同程度的反映了本時代的人文思想,如同如同元畫之於宋畫,明畫之於宋元繪畫。但對中國畫的思考,領悟,實踐仍是援用禪學的思維演繹方式。現代中國畫,仍舊講究意境,講究寄情與物,注重個人主觀情感的抒發。
中國的畫家尤其是文人畫家的內心世界往往有著無盡的孤獨,這種
孤獨不是現實的孤獨,而是一種超然的「孤獨」,獨於天地精神往來的高潔心性,則包蘊於這種孤獨之中。由於孤獨所以內心世界一片靜寒,因為靜寒,則驅除了塵世的一切喧囂,將其帶入幽遠澄清的空靈境界。表現在中國畫上則會因寒而幽,因幽而靜,因靜而空。這恰恰就是一種回歸自然。寧靜淡泊的心靈關照。這就是現代中國畫家苦苦追尋的境界,禪的境界。
(1)方立天《中國佛學的心論》
(2)皮朝綱著. 《禪宗美學.》
(3)鈴木大拙 《禪的諸問題》、
(4)陳綬祥《隋唐繪畫史》人民美術出版社。
(5)徐書城《宋代繪畫史》人民美術出版社。
(6)《文人畫之價值》陳師曾 載於1921年《繪畫雜誌》2期
(7)黃賓虹《古畫微》 1925年 上海商務印書館
(8)《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沈周》阮榮春 吉林美術出版社
(9)《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八大山人》胡光華 吉林美術出版社
(10)潘天壽 《佛教與中國繪畫》1947年
參考文獻:
中國繪畫斷代史叢書 《《隋唐繪畫史》《宋代繪畫史》〈〈元代繪畫史〉〉
《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沈周》
《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八大山人》
《中西藝術體驗與詮釋》
《吳門畫派》《新安畫派》《湖州竹派》
《近現代中國畫大師談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