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奮鬥路那兒,有一家大同麵食館,我常領著老婆孩子去那兒吃一頓(我自己也常去吃)。
近幾年,我在外面胡吃海喝的事,比較多一些,真不像話。幾乎吃盡了人間的美味。醉醺醺地回到家中,看到在家裡靜悄悄地吃著青菜蘿蔔的大人小孩兒,鼻子「嗖」地酸了,內疚了。覺得自己很不男人,而且也很不成熟。
開始我領著老婆孩子,去的是一家臺灣人開的「臺中牛排館」。這是一家自助餐式的餐館,我覺得初次在外面吃飯選在這裡比較好一點。一是價格是固定的,四十八元一位。不算昂貴。二來,老婆孩子可以據自己之愛好,自由地去選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雖說多年來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是,切不要固執地認為你很清楚他們每一個人都喜歡吃什麼。到了飯店了,你拿過菜譜,點這個點那個,間或裝腔做勢地(還有點居高臨下)問他們,你們還喜歡吃什麼呢?嗯?他們都默默地看著你,不發表意見。然後,再環視一下餐廳,看看有沒有人注意這裡。或者他們說,你就點吧,別太貴了就行。他們自然是有自尊的人,不可能將內心的夢想與渴求,乃至浪漫的心語全都講出來給你聽。你的家庭不會是一個白痴聚集的地方。他們無論是在社會大家庭,還是自己的小家庭裡,活得都很有分寸。
所以選擇自助餐,是因為自助餐的品種很多,涮羊肉、牛肉、豬肉,各種蔬菜,各種炒菜,各種甜食,各種主食。你會發現,你的老婆孩子選回的食品,很多是出乎你的預料。而且,你在選擇方面的經驗和合善的建議,對他們並不發生什麼影響。
他們在吃的選擇上,我行我素。讓你感到自悲,感到茫然,甚至還感到有一種潛在的對手感。
第一次率家人吃飯館,無論如何是成功的,或者,是基本成功的。唯一感到不滿足,感到有一點遺憾的,是自己。可你不能說。一路上說別的,還做一些生硬的手勢。你顯得很客氣,很陌生,他們邊走邊用那樣的眼神兒看著你。
後來,家裡的女人反對去臺中牛排館,認為貴,太貴!尤其是飲料,不大一個杯,服務生強行兌那麼多冰塊。不去聽著沒有,真的不去!於是,我選擇了奮鬥路上的大同麵食館。
大同麵食館,是一夥山西人開的,其山西特色是自然的,有刀削麵,撥魚兒,等等,醋是正宗的山西老陳醋,煞口。餐客吃它不會覺得跌份兒,而且價格便宜。一家四口人,加上一壺菊花茶,一杯扎啤,一小包精美的餐巾紙,五六十塊錢就下來了。
回來的路上,女人說,茶要錢還行,裡面放冰糖了,但那小包餐巾紙飯店不應當要錢。
我說,是。
我年輕的時候,就很喜歡吃山西刀削麵。那時候我住獨身宿舍。是家庭的叛逆者,不願意回家。下了班之後,常獨自一人在大街上毫無目的地閒逛。記得在八道街的街角處,有一個不大的山西削麵館。很好的,鋪面不大,三、四張桌子,桌子上有筷子筒,但頗有點特色。一大鍋沸開的水,大師傅嫻熟而驚險地削麵技術,嚓嚓嚓,削得薄而利落。讓人嘆為觀止。
來一碗!
加老醋、加蒜末,加一點醬油,一額的熱汗,青年人吃上癮了,便常去吃。而且價錢不貴。當代的年輕人不會把這東西吃上癮,他們喜歡吃漢堡包,我陪他們吃過多次。我是一個很大方的東北人,但每次我都覺得貴!粘不嘰的,咬在嘴裡,有一種被洋人調戲的感覺。
不久,這家山西削麵館黃了。改成賣鍋烙和一些拼盤了。為什麼黃了呢?我吃鍋烙的時候沒問。不是不想問,是個性上的怯諾。這一點,表面上外人是看不出來的。
後來,開大卡車去天津,在和幾個同路的工友在城裡閒逛的時候,突然在一條背街上看到了刀削麵。一個人力車工人坐在他的板車上,託著一大碗刀削麵大氣凜然地吃著。他的身後就是那家專賣刀削麵的小飯館。
我建議幾個工友吃吃刀削麵。他們全反對。有大菜館吃這東西幹什麼?不吃,願意吃,你一個人去吃。
我決定一個人去吃。就吃一碗。他們幾個等在一旁,非常不理解的樣子。一個工友說,啥也別說了,就是嘴饞。我捧著碗,表情嚴肅地吃著。
太舒服了,特別充實,充滿著親情式的享受。
最後,我交了錢,向工友們走去。
他們問,吃完了?
我說,吃完了。
那就走吧。
我說,走吧。
其中一個問我,你是山西人嗎?
我說,不是。
一路上大家半天沒說話。後來說了。一切恢復了正常。
近些年來,因為職業的關係,常到北京去。到了北京始終沒有機會獨自去東單那個街角大眾式的飯店,吃一次三塊錢一碗的快餐式的刀削麵。
非常遺憾。
有一次,上飛機回東北之前,在北京謀生的東北哥們兒老邱要請我搓一頓 。因為都是家鄉人,我提出去吃一碗刀削麵。
老邱說,那不扯呢嗎?那叫啥呀?大哥來了,咋也不能光吃一碗刀削麵哪。
後來,他又用北京話補充了一句,那怎麼成啊。
我嚴肅地說,任何東西我都不吃,就是刀削麵。幾次來北京都沒吃上。你要請我就請我吃這個。
老邱說,這太不好了,咱們哥們兒還不至於連一頓飯也請不起吧。是不是?
我說,是。你的情況我了解。但是,就吃刀削麵。關鍵是我想吃。
老邱說,好吧好吧好吧。讓我想想,上哪去吃刀削麵呢?
我說,東單。
老邱說,不行,太什麼了。要吃也得找一個像樣的地方。
老邱站在街上想了半天,猛地想起一家大商場的頂層,是賣各種餐食的地方,有刀削麵。他恍乎記得。
於是,他開著車拉我去吃。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這扯不扯,吃刀削麵。哥,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咱們吃點有檔次的東西。咱們有車,方便。
我說,就刀削麵!
他說,好好好,死活是刀削麵了。我懂了。
二人終於在那個大商場的頂層吃上了刀削麵。八塊一碗,兩碗十六塊。
我吃得很好。很滋潤,很高興。說了好多話。
吃過了,老邱帶我到下一層的商品櫃檯,買了一套蓋碗茶碗(他知道我喜歡喝茶)。然後又買了一個小工藝品——他是覺得八塊錢一碗刀削麵招待哥們兒,不像話,買這些,做一點補償。
我沒說什麼,把茶碗和工藝品都塞包裡了。
臨上飛機的時候,老邱說,看來,你是真的喜歡吃刀削麵。
上個月,我領著我的小女兒又去了奮鬥路的那家大同麵食館,吃刀削麵。那裡客人不多。不大的工夫,進來一對母女。女兒也就十四五歲。她們選了一個小桌坐下。她們只要了一碗刀削麵。女兒吃著,說著。母親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
我慢慢地流下了眼淚。
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我的內心很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