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安靜的生活小區,路兩旁的紫荊花正在肆無忌憚地怒放,紅的一朵,粉的一團,在枝頭張揚著、嬉鬧著,與昏黃的路燈共同營造著曖昧、甜膩而又溫暖的春天氣息。南方的氣候一貫四季不分,只有每年春姑娘到來的時候,樹上的葉子才匆匆脫下舊衣裳,幾乎一夜間就換上嫩綠的新裝。
小區裡有一家理髮室,很逼窄,僅容得下兩位理髮師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轉來轉去。一面牆是鏡子,鏡子下層層碼放著理髮用具和各種顏色的瓶瓶罐罐。剩下的空間,一個臉盆,兩張理髮凳,便構成了理髮室的全部要素。室外有一塊空地,一把遮陽傘,傘下背靠背放著幾張廢舊的沙發供客人小憩。
店主人是甥舅倆,舅舅人到中年,忠厚老實,頭頂已漸逐荒疏。外甥青春洋溢,朝氣蓬勃,涉世未深。兩個人經常操著家鄉口音交談,客人面前,馬上又改為蹩腳的普通話。時光就在鄉音與普通話的不停轉換中悄然流逝,伴隨著理髮剪的咔嚓咔嚓聲,生活也有了奮鬥的目標和奔頭。
來理髮的客人很多,特別是晚飯過後,總有很多人聚集在涼傘下靜靜地等候——大多數人都保持著低頭玩手機的姿勢。偶爾有人過來扔下一句話:師傅,前面還有幾個人?主人就停下手中的活計,目光外往巡逡一遍,笑吟吟地回答:快了快了,還有三五個。事實上,外邊排隊等候的人遠不止他說的。扔下話的人就笑笑,一轉眼不見了。
不知什麼時候,涼傘下多了一對祖孫,奶奶滿頭銀髮,慈眉善目,言談舉止間流溢著生活的滄桑。孫子六七歲,肥嘟嘟,胖乎乎,眼睛似乎沒有睡醒,努力想要睜開的樣子,平添了幾分可愛。他的上衣和小牛仔褲似乎都不太合身,時不時露出晃眼的小肚皮。腳上穿著一雙前些年十分流行的河馬鞋,頭大大的,看起來有些笨重。他不停地在涼傘下跑來跑去,結實的小屁股也隨之扭過來扭過去,仿佛永遠跟不上主人行動的節奏。
小傢伙應該是店裡的老主顧了,一會兒調皮地跑去和店主人說笑,一會兒看陌生的客人玩手機遊戲,還時不時發表自己的意見,叫上兩句好,像個熱心的球迷。昏暗的光線下,我一直以為他把手臂藏在背後玩無聊的遊戲,觀察了半天,才發現他右手自肘關節以下空空如也,竟然是個斷臂的孩子,就像那尊神秘的雕像維納斯。
我實在不想把如此可愛活潑的孩子與殘疾人聯繫起來。真希望這是一個幻覺,就像這個甜膩的春天,街道是假的,理髮店是假的,殘缺的孩子也是假的,只有可愛的笑靨和無憂的童年才是真的。
奶奶對孫子要求十分嚴厲——當還有人排隊的時候,孫子就搶在別人前面坐到理髮的凳子上。出於對孩子的同情,身邊的大人們默認了孩子的行為。奶奶卻不依:「還沒輪到我們,快下來。」孩子便悻悻地爬下來,臉上的表情依舊生動、可愛。不一會兒又表現出好動的天性,跑來跑去,還嘗試用半截手臂去玩水龍頭,隱隱約約間,露出斷臂盡頭一圈萎縮了的肌肉,緊緊地纏繞在斷臂盡頭,有些驚悚,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惋惜。
孩子已經習慣了自己身體的與眾不同,並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目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和身邊一些漠不相識的人很快熟起來,說著一些無聊的話題,不時把半截殘肢甩來甩去,彷佛上天的不公沒有給他帶來任何不適,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也許,殘疾的不是孩子,而是心理上缺失了什麼的我們。世界上很多看似平常的事情,往往被我們慣性的思維模式遮蔽了雙眼。比如沿街乞討的流浪漢,其真實身份可能是開豪車逛夜店的有錢人,乞討只不過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或者是職業而已。我們往往把自己放在一個高高的位置上睥睨天下,在虛擬的美好假象中看待這個真實而殘酷的世界。於是,世界上有了很多窮苦人、很多值得可憐同情的人、很多生活遠遠不如我們的人。通過對比他人的不如意,尋找些許的存在感和優越感,以此麻醉和欺騙自己虛榮的靈魂。
事實上,不同階層的人有著不同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誰也不用嘗試改變誰,誰也不用羨慕誰可憐誰。每一個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不論富貴和貧窮,都有擁有和享受平等精神生活的權力,只不過生活在不同頻道的群體,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在各自的軌道上苦樂悲喜,兩不相擾。
具有諷刺意味的,高貴的人在同情卑微的人的同時,卑微的人或許也在以另一種方式同情著高貴的人。換言之,當高貴的人向卑微的人愛心泛濫的時候,其實,他們才是最需要被關愛的人……世界上有些東西真的不能簡單地用金錢衡量。世界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儘管也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複雜。
理髮的人漸次離去,終於輪到小傢伙了,他熟練地爬到理髮凳上,和理髮師開著熟諗的玩笑——我很佩服這一對甥舅理髮師,他們仿佛熟悉每一位客人的理髮習慣和審美需求,甚至還知道每名客人的家庭狀況,並以此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小男孩的腦袋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髮型,理髮師用電剪只拉了幾個來回,就雕塑出一個可愛的心形,像郭德綱的那樣,只是更具象、更誇張、更有童趣。小男孩很享受這個過程,不時從鏡子裡對理髮師提些建議。通過他們的對話,小男孩有兄妹四人,有一個和他擁有同樣髮型的哥哥,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弟弟還小,在老家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已經好久沒見了。我不知道這個家庭經歷了什麼,也許和大多數幸福的家庭一樣,終日被柴米油鹽煩惱著。也許和許多不幸的家庭一樣,為家裡這位與眾不同的小成員的未來擔憂著——不知道這隻殘缺的右手,會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影響一個人的下半生。
童話大王鄭淵潔說過,每個孩子都是天使。每個孩子都是上天派來的使者,無論是折翼的還是四肢健全的,他們都肩負著上天賦予的不同使命,來到人間傳遞希望和愛,並給這個世界塗抹上更多的亮麗色彩。
頭髮理好了,一個大大的愛心,不僅頂在小男孩的頭上,也深深地烙刻在我心裡。我為小男孩陽光健康的心態而感到欣慰,也為他隨著年齡增長,如何面臨世人異樣的眼光帶來的壓力感到擔憂。但願我的欣慰能給他帶來好運,但願我的擔憂純屬杞人憂天。
小男孩又被涼傘下的手機吸引住了,他的奶奶操著一口鄉音喚他:寶兒,不貪玩,回家了——不管多麼殘缺的孩子,爸爸媽媽眼裡,都有一個寶兒的名字,父母眼裡,他們都是寶。
一陣風兒吹來,樹上的紫荊花一片片一朵朵灑在地上,進行著又一次美麗的輪迴。祖孫倆遠去的背影在昏黃燈影的映照下,慢慢匯織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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