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雕塑) 吳為山
希臘詩人西蒙尼德斯說: 「畫是無聲的詩,詩是有聲的畫」 ,肯定了詩歌與造型藝術的共通之處,但德國文藝批評家萊辛卻傾向於指出二者的分別。萊辛在其著作《拉奧孔》中分析了詩歌與雕塑對特洛伊戰爭中的祭司拉奧孔這一人物形象的不同處理方式。在萊辛看來,在雕塑《拉奧孔》中,儘管拉奧孔和兩個兒子被蛇纏繞,但他們面部表情應有的痛苦卻被淡化為近乎哀嘆的情緒,有一種斯多葛式的克制;而詩歌《拉奧孔》則詳細描寫了拉奧孔被蛇咬時的痛苦哭嚎。為什麼雕塑家選擇將人物本來的痛苦淡化呢?萊辛認為,這既不是藝術的無能,也不是藝術家的無能,而是「藝術家供奉給美的犧牲」 。希臘藝術的最高法則是美,而包括雕塑在內的造型藝術對痛苦的表現是不美的,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和虯結緊繃的肌肉都給人以不適感,藝術家要儘量避免表現醜或不適,也即儘量避免表現痛苦。
而藝術家所避免表現的這種「痛苦」 ,或許可以有兩種闡釋:從字面角度理解,是對痛苦情緒的表現;從引申含義理解,這種痛苦的背後是對令人痛苦的事件的呈現、對悲劇性或災難性事件的呈現。
從這個意義上講, 《拉奧孔》中對造型藝術避免表現痛苦的分析可以用來觀照當下的抗疫題材雕塑創作。疫情期間,中國美術館組織了一批抗疫題材雕塑創作,雕塑家們對這一災難性主題有不同角度的詮釋,但大家均不約而同地儘量迴避對痛苦的直接表現。這種「迴避」體現在兩個層面,第一,淡化災難事件的痛苦性質,弱化塑造人物的痛苦情緒。比如通過刻畫一位醫務工作者摘下口罩後疲憊憂慮的表情來暗示他所經歷的痛苦,這也是雕塑《拉奧孔》所採用的方式,這種方式對痛苦的迴避並不是徹底的,因為還存在著對痛苦的暗示。第二個層面是對痛苦的徹底迴避,即不表現痛苦,從正向的角度切入災難性主題;不表現災難帶來的負面情緒,而是表現與災難進行頑強鬥爭的力量。比如整裝待發的醫務工作者、在火神山雷神山醫院建築工地忙碌的工人、奔赴一線的軍人、在實驗室研發疫苗的專家、在臨時車間裡縫製口罩的女工等等。
表現災難或悲劇題材的雕塑創作天然帶有某種內容與形式間的矛盾,災難或悲劇是可怖可悲的,而雕塑的造型藝術又要體現出形式的美感。如果內容讓位於形式,美則美矣卻失了主題;如果形式讓位於內容,則失去了美感。像雕塑《拉奧孔》一樣用弱化痛苦的表現方式順應了造型藝術表現美的法則,在形式美與表現內容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既保證形式美,又體現了內容;但這內容需要靠想像來補充完整,畢竟拉奧孔經受的痛苦被淡化,要還原他的痛苦只能通過想像。而抗疫題材雕塑創作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相較於「疫」的既成事實及其所造成的苦難,「抗」的有生力量才是表現的主體,所以內容與形式之間的矛盾不存在了,在保留形式美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體現抵抗鬥爭過程終將通向的勝利,這是戰勝災難痛苦後的精神上與道德上的光榮勝利,這勝利是可以預見的結果,也是作品內容的升華。從這個角度來講,抗疫題材雕塑創作對表現痛苦的「迴避」其實是一種超越。
天使的唇印(雕塑) 李迅
但這並不代表雕塑《拉奧孔》的表現方法在當下沒有借鑑意義,雕塑人物面部細緻入微的哀痛表情與緊繃但並不痙攣的肌肉組織帶給我們美的體驗,即便萊辛與溫克爾曼在對這件作品的分析上存在分歧,但這並不影響這件作品是「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的極好詮釋。這種高貴與靜穆正是通過對細節的刻畫體現出來的。塑造細節對主題性雕塑創作至關重要,特別是在抗疫題材雕塑創作中,有幾個可把握的標誌性細節——口罩、防護服、被口罩勒出的印痕;如果作品中沒有加入這些標誌元素,主題就未免顯得模糊而泛化。
萊辛認為,造型藝術在表現事件時只能表現某一頃刻,而「最能產生效果的只能是可以讓想像自由活動的那一頃刻」 ,所以造型藝術家要儘量避免描繪頂點的時刻。在雕塑《拉奧孔》中,「拉奧孔在嘆息時,想像就聽得見他哀號」 ,但如果拉奧孔處在最痛苦的時刻,那麼想像力所補充的內容就是拉奧孔在呻吟(頂點前的時刻) ,或拉奧孔已經死去(頂點過後的結束狀態) ,作品直接表現出頂點時刻的狀態,留給想像力的就只有相對平淡的狀態。
在選擇表現的「某一頃刻」方面,主題性雕塑創作有很多經典範例,比如表現抗戰題材的雕塑作品《轟炸》和《地雷戰》 。在滑田友的《轟炸》中,母親側弓步拉扯著孩子仰頭望天的極具暗示性的動作預示著一場轟炸即刻就要發生,孩子捂著臉抱著母親的腿也傳遞著驚恐情緒,這是災難來臨之前的時刻。蕭傳玖的《地雷戰》也選擇了「頂點前」的那一刻,即士兵拿著手榴彈運足腕力準備投擲的時刻。士兵的表情並不是恨不得全殲敵人的憤怒,而是視死如歸的堅毅決然,至於手榴彈精準投擲的情節則可以通過想像力來補全。
在抗疫題材雕塑中也是如此。雕塑家吳為山創作的《使命》塑造了一位青年女性醫務工作者,她穿著厚重的防護服,戴著口罩,體現她整裝待發的精神狀態的是她堅定嚴肅的眼神與筆直標準的軍禮動作。藝術家選擇表現出徵的時刻,也即戰「疫」前的時刻,採用紀念碑式的塑造手法既烘託出醫務工作者形象的偉大,也使觀者想像到她即將面對多麼艱苦嚴峻的挑戰。李迅的《天使的唇印》 、談強的《天使的印痕》則表現了「頂點後」的時刻,醫務工作者摘下口罩,疲憊的臉上是口罩和護目鏡勒出的印痕,她們抿著嘴低垂雙眼,不知道她們此刻在思考什麼,也不知道她們摘下口罩後片刻的休息能持續多久,只知道她們必定經過了長時間的緊張工作才會有現下近於虛脫的狀態。
萊辛在《拉奧孔》中的美學思想基本上是唯物主義、現實主義的,朱光潛先生評價萊辛的《拉奧孔》是「就具體問題進行具體分析的範例」「明確地承認文藝反映客觀世界,有它自己的客觀規律,文藝的形式決定於內容和所使用的媒介」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萊辛在《拉奧孔》中對雕塑作品《拉奧孔》的表現形式的分析,或許可以為當下的主題性雕塑創作,特別是抗疫題材的雕塑創作帶來一些有益的啟發。
(作者系中國美術館研究部館員)
聲明:轉載此文是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註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繫,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