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興衣錦還鄉,還準備捐款修繕小學校,村長和一幫老鄰居們在村口迎接,我也在其中。
村長壓下了眾人的嘈雜聲,問陳興這次回家有什麼具體安排。
他保持著從進村開始就有的微笑,禮貌地說:「我想明天先去給我爸媽上墳,過兩天再去小學看看。」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不再吭聲,有人瞟向我。
我便主動舉手說:「我陪大興去吧!大廣叔和嬸兒的墳都是我家在照看著,我帶他去!」
我們倆是髮小,不過我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聽說他後來考上大學後也沒再回來過,細算起來,我們兩個人也有十幾年沒見了。
當晚,陳興在我家吃晚飯。
我爸媽見到他,也是十分歡喜,不停的往他碗裡夾菜,嘴裡還嘮嘮叨叨地說什麼「你這娃命太苦」、「你爸媽在天有靈保佑著你」之類的話。
我使勁攔著他們不要亂說,別掃了興,陳興似乎不在意這些,大口大口地吃菜。
送走了陳興,我回屋數落我爸媽亂講話。
我爸一直在旁邊抽菸,不吭聲,我又叮囑了他一遍,沒想到他把菸袋鍋一橫,看著我說:「大興這孩子,是那種別人不提,他就能忘了的主兒?」
2
我爸說的沒錯!有些事的確是忘不了的,即使過了很多年,依然歷歷在目。別說是陳興,就算是旁觀者,也會心有餘悸。
陳興家肉攤被砸的時候,我們兩個剛上初三。
陳興的爸爸叫陳大廣,以前是個殺豬賣肉的,夫妻二人在農貿市場有個肉攤,經營得十分紅火。
有一天,同村的李達突然領著一幫親戚去砸攤子,鬧得很兇。
李達說他爸吃了陳家的豬肉後食物中毒,快七十歲的人上吐下瀉了三天三夜,最後沒救過來,死了。
這一下就炸開了鍋,陳家的肉攤被迫停業整頓。
李達向陳大廣夫妻討要賠償金。可大廣叔不認,自然也不會賠錢,於是兩家打起了官司。
案件並不複雜,一個月以後就有了判決,被告方陳大廣勝訴。
李達不服,在深更半夜,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叫醒了半個村子的人。
我也被驚醒了,隔壁傳來巨大的砸門聲和叫罵聲。
「陳大廣殺人償命!你賣壞豬肉,吃死了我爸,我跟你沒完!」
聽起來像是李達的媳婦,聲音又尖又細,嘴像刀子一樣不饒人。
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八成是因為要不到錢,李達兩口子開始出損招兒了。
……
一連好幾天,一到大家熟睡的時候,李家就會帶人來鬧,雞犬不寧。
又是一個頂著黑眼圈去上學的早晨,老爸忽然說讓我從後門去找陳興。
陳興和我每天都是一起去上學,今天為啥不讓走大門?
我還是繞了一圈去了陳興家的大門。
我的天!一轉過胡同口才明白為啥我老子不讓我來。
原來,李達的媳婦帶著幾個親戚還堵在陳家大門口,一個個披麻戴孝,打著幡兒,外圓內方的紙錢被撒了半個胡同。
不單如此,李家人真是絕了,竟然還沒辦葬禮,直接帶著去世一個月的李三爺來鬧事。
我被嚇了一跳,立馬扭頭跑到後門去找陳興。
他臉色很不好,一向愛說愛笑愛吹牛的傢伙,現在一路無言。
我沒話找話問:「李家人天天去你家鬧也不是辦法,你爸沒想想辦法嗎?」
「遇到無賴有什麼辦法?!」
他一邊踢著石子,一邊憤恨,繼續說:「他們就是想訛錢!李達媳婦說了,給他們家十萬塊就了事。可我們家沒錯,憑什麼賠錢?」
其實,李三爺到底是怎麼死的,村裡人和當事者都心知肚明。
李達是一家四口,以前則是和父母一起,六口人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因為他媳婦總和老兩口打架,於是新申請宅基地,又蓋了新房子,小夫妻才帶著一雙兒女搬了出去。
之後老伴兒沒了,只剩下李三爺一個人,他年紀大了,沒法下地幹活,慢慢的吃飯都成了問題,可兒子依然對他不聞不問。
一開始,有街坊鄰居好心,飯熟了給李三爺送一點。
這事被李達媳婦知道後,就站在人家門口,陰陽怪氣罵閒街,說什麼「狗拿耗子」、「家裡缺爹」、「好人好事有人給你上報紙」之類的話。
就這樣,氣的街坊也不管閒事了。
沒過兩年,乾乾淨淨的李三爺變成了乞丐,家裡家外破破爛爛,吃的用的也都去撿別人家扔掉的。
自己頓頓飯吃香喝辣,親爹翻垃圾堆撿吃的果腹。這種事放誰身上,但凡有點臉皮的,都會無地自容。
可李達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村幹部找他談話時,他還得意洋洋地說:「我爸從小就教育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老子自力更生,我當兒子的高興。」
說來也是巧合,陳興媽給家裡大掃除,在冰箱裡發現一塊「壓箱底」的凍豬肉。
這肉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一看就知道變質了,於是把它和其他垃圾一塊兒丟到了村頭的垃圾堆裡。
好死不死,這肉當天就被李三爺翻垃圾撿走了。
老爺子一年到頭吃不到葷腥兒,這一下子像過年似的,只是李三爺沒想到,這卻成了他這輩子最後一頓飯……
我搭著陳興肩膀勸他,「行了,別想了!不是有你爸媽嘛,讓他們去對付,輪不到咱們操這心。」
「反正我心裡窩火!為啥死的是李三爺,不是李達他們兩口子!?真是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蹦躂得歡!」
「得啦得啦!別說渾話!趕緊走,早點到學校讓我抄抄作業。」
3
當天中午放學回家,我先探頭往胡同裡瞧瞧,見李達一家人已經不在門口,這才叫陳興一起轉進胡同。
有人抱怨:「真晦氣!天天這麼鬧,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
另一人接話:「那誰說得準?李達和他媳婦兩班倒著折騰,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又有人說:「大廣也是倔,給倆錢兒打發了就完了,怎麼說人家也是死了爹,就當隨份子了唄!」
接下來一人反駁:「老李家那是要倆錢嘛?!站著說話不腰疼!再說,給錢就是認了他們家豬肉有問題,這不是錢的事兒!」
剛才前面說話那位拿著掃帚用力戳了幾下地面,有點生氣地說。
「那不能總讓我們跟著吃掛落兒吧!?夜裡不讓睡覺,白天還得義務勞動掃胡同,他陳大廣倒是清白了,他自作自受,可我們家招誰惹誰了?!」
真是人多嘴雜,這些閒言碎語被我和陳興聽個滿耳。
夜裡,李家人捲土重來,又搞得大半個村子雞飛狗跳。
這麼一直鬧騰下去的確不像話。於是,村長牽頭,找了幾個村中的長輩做說客,準備給兩家人調解調解。
具體我也不知道怎麼調解的,反正這「三方談判」進行了好幾次。
四天後的一個傍晚,大廣叔端著一鍋排骨來找我爸喝酒,我跟在旁邊蹭肉吃,這才知道,他給了李達家三千塊錢,說是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給死者家屬的慰問金。
我覺得這說法挺扯淡的,沒錯的人給故意訛人的無賴錢,還人道主義?!
好在事情終於了結,扯淡就扯淡吧!
雖然三千塊錢不算少,但陳家也還拿得出。大人的事兒我也插不上話,還是啃排骨最香。
本以為這事翻篇兒了,可陳興的狀態依然不好。
一個星期後,李達拿著算盤和一堆收據又去了陳興家,把算盤珠子扒拉得噼啪響,跟大廣叔算錢。
什麼墓碑錢、棺材錢、入殮錢、紙人紙馬……七七八八算完了,一共兩萬三千六百五十二塊七,李達還很大方的樣子說:「零頭我就不要了,你給我兩萬三千六百五就行。」
大廣叔被氣壞了,「之前不是給你三千塊錢,定好這事就過去了,你憑什麼還跟我要錢?」
「你別總提那三千塊錢,那錢是買的我爸死了這件事,現在要的是我爸發喪的錢。畢竟我爸是吃你家肉吃死的,這錢當然得你出!」
「我不出!這事兒跟我沒關係!」
「沒關係?」
李達冷笑,陰陽怪氣地說:「沒關係你們家能主動找人跟我講和?明顯就是做賊心虛!行啦,少裝無辜,這錢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不光這個錢,以後給我爸辦周年的錢都得你出!」
大廣叔被氣的發抖,和對方理論。
老漢從我家垃圾翻肉,吃完去世,他兒子「你害我爹,賠錢」。
4
李家人又故技重施,帶人去陳家鬧,這次卻是撲了個空。
早料到他們可能會來鬧,聽了我爸媽的勸,大廣叔讓媳婦先回娘家住幾天,而他和陳興爺倆就悄悄借住在我家。
一連鬧了三天,卻連個人影也沒逮到。
人呢?
李達兩口子兩臉懵。
我有時會當著陳興面,故意嘲笑李達他們被耍的樣子,可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之後李家人突然偃旗息鼓,一連幾天也沒再折騰。
還沒搞明白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隔壁村卻傳來驚天噩耗,陳興的媽媽和姥爺沒了。
原來,這幾天一直找不到人,李達就懷疑陳大廣是不是躲老丈人家去了。
李達媳婦說:「他要真去了老丈人家,咱也跟著去!反正沒臉的也是他陳大廣兩口子,給他媳婦娘家也長長臉,不怕他們不還錢!」
他又和媳婦一番商量後,竟然將已經下葬的李三爺從墳裡又挖了出來,半夜抬到了陳興姥爺家的大門口,又開始扔鞭炮、砸大門、敲鑼打鼓罵大街。
還嫌不夠給大廣叔添堵的,李達媳婦出主意,把李三爺身體順牆根直接拋進了院中。
陳興姥爺當時就被氣得倒地不起,陳興媽和弟弟想趕緊抬著老爺子送醫院,可門被堵著出不去。
眼看自己親爹快要不行了,陳興的舅舅拎著鐵鍬衝出去開路。
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最後還是被一幫人按在地上揍。
爹快不行了,弟弟又挨了揍,陳興媽也拎了一把鐵鍬衝出去拼命。
毫無防備的李達被她一鐵鍬拍到了大腿上,「噗通」就坐到了地上。
可李達媳婦卻抱著頭倒在地上打滾兒撒潑,「快按住那個瘋婆娘!」
陳興媽也被人搶了鐵鍬,她絕望的癱坐在地上,忍不住的大哭,「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家吧!錢也給你們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啊!」
一聽這話,李達媳婦立馬起身,拍拍身上土,掐著腰站在她眼前說:「賠錢!」
「賠什麼錢,不是給過你們錢了嗎!?快讓我爹去醫院吧!他要不行了……」
「呸!裝什麼算!我告訴你,你也回去告訴陳大廣,三千塊錢就想買一條人命,我們老李家的人可沒那麼賤!
這時候,周圍的街坊逐漸圍攏過來,看見自己村的人被陌生人堵著門打罵,雖然一頭霧水,可還是有人喊:「敢跑我們村來欺負人?!爺們兒們一起上!」
察覺不妙,這畢竟在別人家地頭上,李達媳婦使了個眼色,這一大幫子人這才罵罵咧咧跑掉了。
「不賠錢,我們天天來鬧!看誰耗得過誰!」
對方跑掉時甩下這麼一句,陳興媽看弟弟被打得倒地不起,回屋一瞧爹也奄奄一息,心中萬般絕望,感覺這輩子都無法擺脫李家人的糾纏,他們仿佛惡鬼一般,永遠陰魂不散。
於是在街坊們幫著收拾的時候,陳興媽偷偷喝下了老鼠藥。
5
少年喪母之痛,大概是陳興一輩子都無法被治癒的傷。
大廣叔當時沒空顧及兒子,忙著和李家人打官司,他的訴求只有一個,就是要李家人為老婆和老丈人償命。
然而官司太難打了,一兩個月過去還沒有眉目,而陳興媽媽是自殺,跟人家沒啥關係。
當天下午,我去給陳興送跌打酒,可剛一出門,就看到他拐出胡同的背影。
這麼想著,我趕緊追過去,卻看到他拎著一大塊五花肉往村北走。
我這才放了心,雖然陳家肉攤沒營業,但村裡還是時常有人跟他家買豬肉,這八成是給誰家送貨去。
「大興,你給誰家送肉去?我幫你提著!」
我嚷嚷著就跑過了過去,伸手去接掛肉的麻繩。
陳興卻像遭了雷擊一樣,身子一震,猛地轉身回頭,看到我的手已經伸了過去,突然一甩胳膊,大喝一聲:「別碰!」
可沒等我話音落地,陳興已經把那塊肉丟下,扯住我抓過肉的那隻手的手腕,拉著我急急忙忙往井邊跑。
「幹啥去?好好的肉你幹嘛扔了?!」
我不明所以,陳興卻是一言不發,表情慌張又焦急,把我拉到井邊,打起一桶水給我衝手。
「你回家以後別用這手拿吃的,用肥皂多洗幾遍,聽見沒有?!」
他又去打了一桶水,繼續給我衝洗,小聲說:「本來要給李家送去的,都賴你壞事兒!」
瞬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看看周圍沒人,把聲音壓低,「你瘋了嗎!」
「哐啷!」他突然把桶摔到我腳下,瞪著眼睛質問我:「可他們逼死了我媽!」
說完,他轉身就走,我被嚇壞了,追上去攔腰抱住他。
「別犯傻啊大興!你要把自己也搭進去嗎!」
遠處的老人看到我們在打架,起身要過來,恰巧我媽挑著扁擔來井邊打水,看到以後連忙跑過來拉架。
「媽!您快攔著他!」
我媽和我一起把陳興架到我家去,把前因後果說完,我爸媽也十分後怕。
我爸囑咐我說:「你快去把那塊肉撿起來,扔到村西的窯地裡燒了,記住!千萬別讓人看見!你盯著那肉燒沒了再回來!」
到了晚上處理好一切,我們一家人才穩下心神,陳興被我爸媽留在家裡輪流看著,只和大廣叔說幫忙照看。
我們都以為這個小插曲可以悄無聲息的過去,可沒想到,大廣叔被帶走了。
李達一家四口死了,死因是吃了摻有藥的豬肉。
我爸一聽到消息,回家進門就給了我一巴掌,問我:「那塊肉讓你扔窯地燒了去,你扔了嗎?「
我捂著臉,無辜地說:「我扔了呀!連著布包一起扔進窯口的,還蓋了蓋子呢!」
聽我這麼說,我爸又跟我媽再三確認,這兩天陳興有沒有偷偷跑出去過。
「沒有!絕對沒有!」
6
大廣叔承認,他看見那天陳興偷了一塊家裡的豬肉,還悄悄下了藥。
我們爭執、丟肉的整個過程都被他看到了,等我們倆離開時,他過去撿起了那塊肉。
可這又不對了,那塊肉明明被我拿到窯地燒了的。
聽警察這麼說,大廣叔卻是搖頭冷笑。
「你們再去問問雷子,他真的把那塊肉燒了嗎?肯定沒有吧!」
我再次被問話,警察的口吻和態度完全變了,之前的和風細雨沒有了,這次完全變成了審訊。
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仗,我被嚇得夠嗆,有點扛不住,尤其被揭穿謊言以後,我不得不承認,那天再回去找時,那塊肉已經不翼而飛。
我當時把附近找了個遍,一點影子都沒有。擔心是不是被村頭的野狗叼走了,我還特意去那野狗常埋東西的地方看過,也沒有。
我又急又怕,一個勁兒掉眼淚,最後只好跑到窯地,把我媽給的那塊油布燒了,這才敢回家。
事情終於真相大白!
大廣叔被判刑那天,陳興一出法庭就衝過來揍我。
「雷子!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我已經沒了媽,你又讓我沒了爸,我恨你!我恨你!」
7
一大早,我和陳興拎著東西往墳地走,我沒話找話,說東道西,他卻只是低頭聽著。
還沒走過一半路程,我已經詞窮,不得不閉嘴加快腳步,讓這段尷尬的路變得短一點。
「雷子……」剛出村子,陳興叫了我一聲。
「咋啦?」
我回頭問,可他卻搖搖頭說:「你慢點走,我有點跟不上。」
到了墳地,陳興跪在父母墳前一個多小時,只是無聲的流淚、燒紙,卻一句話也沒說。
「大興,你跟叔和嬸兒說說話呀,這麼久才回來一趟,就沒啥想說的?!」
我站在他身後提醒,可他依然一言不發。
最後他起了身,擦擦眼淚,招呼我去一邊的樹下坐。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瓶白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我。
「你這是幹啥?大早晨空腹喝酒,傷胃。」
我雖然這麼說,卻還是接到了手裡,小小抿了一口。
「雷子……」
陳興叫了我一聲,卻欲言又止,又搶過酒「噸噸噸」灌了半瓶,背靠著樹,眼睛看著天,像是醉了,又像是在發呆。
我趕緊把剩下的半瓶酒搶了過來,「有話你就說,喝這麼猛的酒不要命啦!?你跟我還有什麼不能直說的。」
他可能是真的醉了,捂著通紅的臉嗚嗚了兩聲,然後擦了擦帶淚的眼睛,面紅耳赤的問:「我爸真的是兇手嗎?」
萬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我一時語塞,沒有吭聲。
他流下眼淚,冷笑一聲,直勾勾瞪著我,又問:「兇手,其實是你吧?」
猶如晴天霹靂,我驚愕地看向他的眼睛,卻在眼神對上的一瞬間又慌忙躲開,磕磕巴巴地說:「你……你怎麼知道……」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要不是我舅舅喝多了,說漏嘴,我還被你們蒙在鼓裡!雷子是你!對不對?」
陳興有些失控,對著我大吼,音量已經不能表達他的憤怒,又隨手抓了一把土朝我身上丟。
瞞不住了!再也瞞不住了!
我渾身戰慄起來,怯怯地抬頭瞥了陳興一眼,他已經被氣到發抖。
「是。」我顫聲回答,跪坐在他眼前,鼓著勇氣承認:「我撒謊了!」
我原以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卻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
我離家打工的第四年,家裡突然打電話讓我趕回老家一趟。
我匆匆忙忙回來,竟然是大廣叔要見我。
他在監獄裡那幾年並不好過,又不幸被確診癌症,時日無多,他想趁著精神還好時見我一面。
見我進門,床上那個已經脫相的病人衝我招手示意,讓我到他跟前去。
「大廣叔,我……我來看您。」
我詫異又心怯地走到病床前,幾年不見,我們兩個都變樣了,我辨認了片刻才敢認他,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
「雷子都長這麼高了,大人樣兒啦!」
大廣叔說話清楚,卻沒了底氣,說完這幾句話便不停緩氣,好像消耗了很大體力,卻還是在對我笑。
我坐在病床邊,和他聊了些閒話,但我始終覺得奇怪,大廣叔特意讓我千裡迢迢趕回來見面,竟然只是聊家常?!
直到離開前,大廣叔強撐著坐直身子,忽然伸開雙臂說:「雷子,你和大興自小就像親兄弟一樣,你替大興抱抱我吧!我很久沒抱過我兒子了。」
「他沒回來過嗎?」我問。
大廣叔搖頭,眼中擒淚說:「我早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了,拒絕他探視。」
我驚愕不已,卻很快明白,大廣叔用心良苦,用了這種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和兒子劃清界限。
我探身過去抱住他,輕聲說:「您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事的。」
沒想到他卻反過來安慰我說:「不會有事的,好孩子,別怕!」
緊接著,他埋頭在我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謝謝你替我們家報仇,謝謝你!」
我被驚得身子一震,卻被大廣叔緊緊抱住,他拍拍我的後背安撫,示意我不要緊張。
他又拍了拍我的後背,打斷我的話,「我會把秘密帶進棺材,你別自責。」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這四年一直漂泊在外,不敢回家,正是心中的愧疚和不安在作祟。
我「噗通」一聲跪下,這可把屋裡另外兩個人嚇了一跳,大廣叔生怕我說錯話,連忙打圓場說:「快起來!替大興抱抱我這糟老頭子就行了,不用替他磕頭!」
可我已經泣不成聲,伏在他的病床前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支吾不清地說「對不起」。
見我這樣,大廣叔更急了,生怕被別人看出端倪,一邊拉扯我起來,一邊說:「沒事,以後常回來看看就行,沒啥對不起的!都知道你們年輕人忙,沒空回老家,沒人真生你們的氣!」
那天之後,我沒再出去打工,而是每天去醫院照顧大廣叔,一直到半年後他病世。
8
聽我說完這些往事,陳興已經撕心裂肺的大哭起來,我也撲簌簌掉眼淚,卻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對不起」和「節哀」。
這輩子,最沒資格和陳興說這些話的人,大概就是我!
陳興搶過半瓶白酒,給我從頭淋下,又掏出打火機打著火,舉在我眼前。
他還在哭,還在痛苦,還在憤怒,咬牙切齒地問我:「如果我現在把這東西丟你身上,你會不會恨我?」
我搖頭,哽咽著說:「我不恨你,是我做錯了事。」
說完,我低下頭,緊緊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打火機沒有被丟到我身上,反而一雙臂膀抱住了我,我驚訝地睜開眼睛,陳興已經把頭埋到我肩上。
他又哽咽著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出獄的?」
我一愣,結結巴巴地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沒……」
他忽然朝我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我「吭哧」一聲蜷縮起來,他卻緊抓著我的雙肩,不讓我躬身下去。
「我再問你一遍,你還是辜負了我爸,去投案自首了對不對?給他翻了案,你又蹲了十年大牢,是不是?」
我被他這一拳打得夠嗆,不停地嗆咳,終於緩過氣來,這才點頭應聲:「是,你都知道了還問……」
他揪著我的衣領,大聲質問:「你知不知道你錯了?」
我點頭,「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錯在哪兒了?」
「我當初不該撒謊,我應該一開始就和警察坦白,那肉是我……」
眼看著陳興又揮起了拳頭,我連忙改口說:「等等!我應該聽我爸的話,把那塊肉扔窯地燒了,不應該假裝梁山好漢,意氣用事……」
肚子上又結結實實挨了一拳,陳興鬆開了手,我徹底蜷縮在地上。
他站起身,指著我說:「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有多不知所措,你知道嗎?!現在我心裡很亂,我該恨你嗎?還是該謝你?你告訴我答案啊!」
我實在受不住了,抱著肚子破罐破摔地嚷嚷:「告訴你什麼答案啊?你要是想打我就痛快打,別總提問!我從小就最怕回答問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還是直接打我一頓吧!」
陳興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複雜的表情,明明還在哭,嘴角卻開始一抽一抽的,臉上的肌肉不能協調似的,不停地抽搐。
他抹了一把眼淚,扭身就走。
我長出一口氣,閉著眼睛躺在地上緩一緩疼痛,沒想到他又折返回來,把我從地上拽起,攔腰扛在了肩上。
我慌了,捂著被他肩膀硌得生疼的肚子大喊:「大哥,你不是要學孫悟空摔紅孩兒,想把我摔死吧?那你要替我給我爸媽養老送終!」
沒想到陳興「哼哧」一聲說:「我收回之前的話。」
我懵了,反問:「什麼話?」
「我說過我恨你一輩子,不算數了!我恨你到今天為止!」
他說完,扛著我往回走,我卻懵了,反應了好半天,他是說他原諒我了?
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仿佛卸下千斤重擔,又像被抽走了骨頭,像一頭剛剛被宰的豬崽兒垂在他的肩上,哇哇又哭了起來。
陳興三天後就離開了村子,他把修繕款交給了村委,並且提出兩個要求:
第一,所有的錢必須全部用在修繕小學校上,他會派人來查帳。
第二,小學校內要加蓋一個小賣部,歸學校統一管理,由他注資,我來經營。等他收回成本後,我就是小賣部的老闆。
出獄兩年多,找工作四處碰壁,現在託陳興的福,我終於找到活兒幹了!
學校修繕完成的那天,我特意拍了幾張小賣部的照片發到朋友圈,配上五個字:感恩,新起點。作品名:《食肉死》;作者:酒瓶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