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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菊囡
楊吉元
1933年,農曆2月21日。
蘭溪午塘鄉一個叫上章家的自然村。
一間破舊的草房裡,一個臨產的女人在痛苦地呻吟著。
她的周圍除了接生婆在忙裡忙外之外,只有婆婆絮絮叨叨地陪伴著她。
她的眼睛常飄向窗外,關注著外屋的每一個動靜,哪怕是一個腳步聲。
男人並不在她的身邊,這個時候,她多麼希望那個日思夜想的他突然來到自己身邊。
她的男人是一個手藝人,做百家衣,吃百家飯,輾轉各處,四海為家。幾個月前,他告訴她說,他在金華一帶忙活,算不準哪天回家。
她信了,雖然她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隨著一聲微弱的啼哭,一個女嬰呱呱墜地,來到了人世間。
這個生產的女人便是我的親外婆,女嬰自然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降生的具體時辰沒人知道,不曉得是晴還是雨,也不曉得是白天抑或是夜晚,現在更已經完全無從打聽,《楊氏宗譜》上母親「出生時辰」此項闕如。母親在世時,我曾經有一次問過她,她黯然回答道:「我哪裡曉得呢?」
外公是一個裁縫,學得一手好手藝。他,瘦高的個子,皮膚白皙,說話文靜,且略識之無。一眼看去,這哪是裁縫,簡直是一個英朗的書生。
母親出生之後的兩個月,外公終於匆匆從外地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臉蛋圓圓、笑意盈盈的年輕女子。
外公走進裡屋,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
女兒躺在搖籃裡,非常文靜,臉色卻是蠟黃,嚴重地營養不良。
院子裡有一棵菊花樹,也不知是誰隨手摜在這裡的。菊花早已不再,枯萎的花瓣垂掛在灰色的莖幹上,飄搖在還有些涼意的微風裡。
「這囡命太苦了,以後不曉得咋樣。」 外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就叫菊囡吧。」
於是,我的母親便有了正式的名字:菊囡。
幾天之後,外公跟我外婆說,他又要出遠門了,帶上和他一起來的女人。這回出門更遠,要到杭州一家公營服裝廠,為政府軍製作軍衣。時局混亂,路途遙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歸來,就不要等他了。外婆奶水不足,看起來也養不活女兒,他已經聯繫隔壁三河荷花塘一份人家,抱菊囡到那邊吃奶去,叫外婆用不著管了。
外婆臥在床上,哭暈了過去,懷裡抱著差不多奄奄一息的她的女兒——我的母親。
荷花塘,在建德南面的三河,與蘭溪交界。村前的池塘裡,栽種著蓮荷,每年荷花盛開,村因以荷花塘名。
在村莊靠山邊處,有三間茅草屋。屋裡的女主人非常賢惠能幹,她就是我的奶奶。
那一年,奶奶生下了她第四個小孩。但出生不久,不知何因,沒能活下來,夭折了。
這一天,悲痛過後的奶奶頭上還圍扎著一方花手帕,對爺爺說,隔壁午塘有一個小裁縫,曾經到我們家上門做過衣裳,他託人捎信過來,說生了個女兒,沒有奶水,要找個奶媽。反正,我的奶水也沒用,就讓他抱過來吧。
端午節的前些日子,我母親出生才兩個多月,於是被他即將出遠門的父親送到了十五裡之外的荷花塘,一個姓楊的農戶家裡。
更還有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離開家門不久,她的父親通過媒人將她的母親——我的親外婆賣到了十裡之外一個叫蟠山的小山村。
這一年,大雨特多。
菊囡再也回不去了,她也無處可去,荷花塘成了她第二個家。
我的奶奶也是一個勞碌命,好不容易地養活了五男兩女。但,村裡人都說,楊家還要加上一個「小媳婦」。
小媳婦體質很差,性格內向,說話不多,很是聽話。也許正是她的溫順依從,她的奶媽倒也沒有討厭她。
時間好快,一晃眼,小媳婦已經長大成人了。
楊家有一個男兒,排行第三,老三最聰明活絡,這一年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的母親倒也不著急,一直沒在他面前說起為他找媳婦的事。村上的人們,甚至幾個兄妹平時都開玩笑說,家裡那個小媳婦就配他做老婆的。老三聽到這些話,常會生氣。
有一天,在煤油燈下,她的母親——我的奶奶對她的兒子老三說,你也不小了,是該結婚。菊囡脾氣不錯,你們知根知底,配你最是合適。你另外找一個也不見得一定好,又要很多彩禮;菊囡老實巴腳,嫁到別處我還不放心。你們挑個日子圓房吧。
我的父親覺得小媳婦太過老實,起始堅決不同意,但是終究拗不過能幹的奶奶,最後無奈地答應了。
時在1949年,這一年,我的母親16歲,我的父親24歲。
也在這一年,在杭州做裁縫的外公突然回來了。他說軍衣廠被打掉了,在混亂中他沒能擠上出海逃亡那邊的船隻。
也就在這一年的5月,建德迎來了解放。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困難時期,母親生下了她的第三個孩子,這便是我。等我記事,已經到了七十年代。
那是一個生產力低下、物質嚴重匱乏的年代,於我家而言,更是到了生活困苦、舉步維艱的境地。
父親五十來歲,母親四十多歲,本應該是身強力壯,家庭勞動力最富裕的時候。但是,人世間很多事卻並不那麼簡單。其時,大哥去部隊當了兵,家裡也就少了一個得力助手。父親得了肺結核,堂前擱几上擺滿了如利福平之類的藥物;經常針打鏈黴素,聽力甚至有了影響。母親體質很差,患有嚴重的氣管炎,一聞到油煙味,則往死裡嗆,嗆個不停。那時是生產隊賺取工分,因為家庭缺少勞力,到年終結算,我們家常常出現虧空,入不敷出,甚至姐姐也因此輟學回家幹活。
父親情緒低落,加之本有的好強性格,於是牢騷滿腹,借酒澆愁。我好多次看到父親跌跌撞撞地從外面回來,滿嘴酒氣,趴在八仙桌上自言自語,乃至仰面躺在地上,口中喊著早已死去的爹娘,痛哭不已。母親上前規勸,父親借著酒勁,對著母親揮起老拳。母親從不還手,也不躲避,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嚶嚶地哭泣。有時,母親將我拉入她的懷裡,緊緊地護著我,或許是為了怕她的兒子受驚,也或許是為了保護自己,免受丈夫更大的暴力……父親圓瞪著帶著血絲的雙眼,就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他人不斷的拉扯中奮力地衝向母親。我依偎著母親,不斷地用小手擦拭著母親的淚水,驚恐地看著憤怒的父親……當我在書寫這一段文字的時候,四周極其寧靜。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眼睛。
有一天,陽光燦爛,我終於收到了大學中文系錄取的通知書。父親自是樂開了花,選了一個好日子,叫來大伯、姑父等親朋好友,還有幾位老師,在自家院落裡擺了好幾桌。觥籌交錯之餘,父親興奮地向大家述說著自己的兒子,一個在部隊當兵提了幹,一個是村裡唯一的大學生,兩個兒子都吃上了皇糧,為楊家爭了光。
母親一向不善言辭,自然低調得很。她只是樓上樓下、屋前屋後、堂前廚房,來回地忙,雖然仍是一味地嗆,但從她輕鬆的腳步中,還是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無比幸福。
那天,我要離家到杭州念書了。父親說,為了節省鈔票,送我到三河輪船碼頭,之後的路就靠我自己走。母親也想送一程,我說不用了,氣管炎那麼嚴重,走路氣喘籲籲,到村口樟樹下就行。
母親不再堅持,始終洋溢著笑。
荷花塘,樟樹底,是承載著我少兒時滿滿回憶的地方。在即將離別的那一刻,微風過處,母親突然將我擁入懷中,一如當年不堪回首的時光。
「日子會好起來的,家裡的事你放心。」母親的淚水一下子溢出眼眶,簌簌地滾落下來,「你終於出頭了,到外面去,走得越遠越好。」
母親簡短的話語,我聽得清清楚楚,也十分明白其中的深意。
這一年是1980年。
不久,全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田地包幹到戶,我們家再也用不著向生產隊交錢了。
1995年冬至的前幾天,天氣陰暗,我突然接到姐姐給我打來的電話,要我立即趕回家,說母親病了,語氣甚為著急。
坐汽車到梅城,然後換坐輪船,我和妻子終於在傍晚到了老家。
家裡人來人往,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大家默默不語,甚少說話,見到我,也只是點個頭打招呼,說:「你回來了。」
樓下有幾個老人圍坐在一起,面前的團簸裡擺放著許多黑白布匹,她們正細心地在做著帽子、袖套等。
空氣似乎凝固了……
上了樓,我看見母親躺在床上,整個身體蜷縮著,臉朝向裡邊。父親站在一旁,口裡叫著:「菊囡,菊囡。」母親沒有搭理,毫無動靜。
姐姐見我來了,大聲地對母親說道:「媽媽,媽媽,吉元回來了。」
話音剛落,母親竟突然轉過身來,眼睛也睜開了,輕聲回答道:「哦,回來了。」
我連忙拉住母親的手,對母親說道:「媽媽,我們走,我帶你到新安江去。」
母親很早就患有氣管炎,後來成了肺氣腫,如今已經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
她就如一盞寒風中搖曳著微光的油燈,燈盞裡的油也許即將耗盡,差不多就要熄滅了……
自從這次病危之後,我再也沒有讓母親回農村老家,那裡的環境已經不允許她在那裡生活。
來到了新安江,遠離了油煙,遠離了勞累,更有兒子、媳婦和孫子的陪伴,母親一切似乎在好轉起來。
然而,五年之後,也就是2000年的那個春天,母親突然又病危了。醫生打比方說,母親的身體已經猶如一件打了不知道多少處補丁的舊衣服,稍微一扯,就將成為碎片。
母親靜靜地對我說,現在條件真好,吃不愁,穿不愁,用不著她操心,更不用她幹活。日子一天好過一天,我們又都有出息,她真想多活幾年。
「兒子,只是這回恐怕真的不行了。」
母親的預感竟成了事實,她終因心力衰竭離我們而去……
母親去世將近20年了,每到清明或冬至的那一天,我都會捧一束鮮豔的菊花,恭恭敬敬地擺在她的墳前,以寄託我們無盡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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