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詩選（30首）
2016年即將過去，梳理這一年所創作的詩歌，一共32首。緩慢的寫作讓我感到沮喪，同時又感到欣慰。按寫作時間為順序，選出30首詩，以此為記錄。以饗讀者。（高野）
姐姐
我們的皺紋越多。
語言就越少。
只有遠逝的水聲
在我們之間流轉和拍打。
我們再也沒有這樣的驚喜。
一枚糖果。
一粒花生。
裹住荒蕪的舌尖。
唯有眼淚在黑暗中
那麼明亮。
未來
壓迫未來。
我們的南山空了。
我們的羊群被吹到天上。
你在。
時間就有秩序，和甦醒的光
陸續來到清晨。
盧舍那
你的眼睛因長時間注視
而乾澀。
你的脖子僵硬。
從高聳的臺階下來吧。
這樣
才能聽見波浪的語言。
低處的蝴蝶和樂曲
在兩岸的草叢中，起舞，上升。
閃著淚光
才不至於成為一堆塵埃。
故鄉
故鄉是條河。
回家，就是在一條河上，站一站，望一望。
安撫瘦水，荒草，和落日。
把牛羊
趕出記憶的柵欄。歌詞和雲朵
撒在頭頂。
遠山在近處。登得再高
都是空的。
風和它的夥伴
在那裡揚起時間的鞭子。
一塊乾淨的石頭。
像只白鶴，立在故事中。
多坐一會兒。
天就會黑。露水越來越重。
浣衣的女子還沒回來。
禮物
傍晚，在母親的手指上。
穿過麥田
和一些空巢。我們來到北堰。小時代的
遊樂場。
輪胎做的
輪船
在水中蕩漾。我們的目光
使它更加輕快。
我們喊。聲帶上含著鏽。
他模糊的臉
有簡短的回應。在荒無人煙的風中。
沉默只保留一刻。我們在岸上
奔跑。
拍攝。
把荒涼推向更遠。
遠山蹲在河邊。
乾瘦，稀疏。像他的暮年。
用艾草祭奠白骨。
用腐朽
阻止腐朽。
用薄地和果園
贍養我們遺棄的山水。
他終於駛向我們。
載著潮溼的水氣
和昏暗的光線。
我們圍著魚簍，像圍著他空無的一生。
而愚昧，並不知道
那將是為我們歸來而準備的禮物。
清明
我們餓了。
你是一棵果樹。
我們渴了。
你是一片瓜地。
蛇一樣的路
在夜晚吐著信子。你是一把螢火蟲
握在我們手中。
你的雙腳沾滿泥土。
你的鞋子沾滿泥土。
你從未離開。
即使我們的河水斷流了。
即使我們的山坡荒廢了。你和它們一起
成為家鄉
最溫暖的部分。
那些被你拔掉的草
都回來了。
你不知道它們
多麼茂盛。
你不知道它們
多麼孤獨。
——給四叔
不見
天黑了。
我在樹林裡追尋。
趟過黎明的小河。
你又在遠處的花影中。
我呼喊。
陳年和舊聲在回答。
一夜殘夢。
你給我疼痛的翅膀。而你也不在這裡。
我睜開眼。
你融入光線和空氣。
你是深不見底的
深淵。
星辰之上你是再生
的星辰。
西泰山
五月。我們在西泰山
壓低了嗓音。
止不住的歡喜
有著波浪的形狀。
沒有貼近的詞語
和它們交換。
綠色的海
在漲潮。有時，淹沒我們
的鼻息。
起風了。
你長裙子上的蝴蝶
飛了起來。
一些蜜蜂撲向你體內的香。
你一邊抱緊
一邊散落。
杜鵑花在兩邊靜靜地開。
你不知道，它們羞紅的小臉
有多美。
情人谷
我們不約而同。
肩並肩
穿過心之門。
一陣風吹過。
細水揚起微小的波瀾。
除此
鳥兒什麼也沒說。
天那麼藍。
白雲是剛讚美過的那朵。
沒有什麼為此刻命名。
沉默
多麼好。
杜鵑花鋪開
紅色的地毯。
沒有多餘的掌聲。
安靜
多麼好。
情侶峰
我們在情侶峰對面的坡頂
被無視。
它們在擁抱。
在接吻。
在互訴衷腸。
整個西泰山
面紅耳赤。
而我們卻找不到一絲破綻
使它們分開一會。
為此，我們感到
羞愧。
十月
你手中有劍。
黑暗中一道光芒，多少無知的肉體。
它上面有毒。
卻從來沒有在渴望中刺向我。
一條射線向未知的遠方延伸。
我向另一方。
十年，我們都不曾看清
親如兄妹的臉。
詩句的火苗，偶爾跳起迷人的舞姿。
你的發間
有白霧。
也有巫婆，睜著腥紅的眼睛。
你始終沒有抬起頭。
你始終沒有轉過身。
你聽不見這裡的聲音：
詩再小，也有風浪。而你野心勃勃
騎著世界的稜角。
有時，為了向高處索取雲朵。
我們彼此遺忘。
有時，一道閃電
劈開兩處廢棄的庭院。
是的，城堡深鎖。
你的淚水在詩中空懸。而誰的河流鋪滿黑色的花朵。
我們什麼也不曾擁有。
失去，卻足夠多。
——給鄭佳儀
隱秘
記憶的鱗片上
閃著白銀之光的，是你
雲鬢低垂，遮住人間的聲音。
有寬闊的懷抱
來自林間的風。有喧譁的河水
來自年輕的身體。
你來自星空。
而眾多星辰，沒有一顆是你。
離別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
在金色的光中打開。
舊事物有了新意義。
你在歡喜中
推開窗。清晨跳動的音符
仍是你
深愛黃昏的理由。
暖風穿過發間。
你踮起腳，光照在世界的中心。
你向遠方張望。
你看不到它深邃的黑眼睛。
從事物中分開善惡。
一天，已被你握在手中。
如果不辭而別
有罪。請原諒這一天。
八月
從遠方歸來。
八月要經歷一次燃燒。
我們在靜默中
辨認它疲憊的臉。
用來相互撫摸的手
摸到八月的灰燼。
河水向東。
有時，向西。一些偏見，和固執。
草木黃了。
我們渾然不知。
花生熟了
花生熟了。
沙土地，捲起白色的風。
小螞蚱
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衣角。
群山
肅立。牛羊飛逝。
唯一的
語言，是跳躍的雲雀。
河水越來越瘦。
草叢裡，藏著藥丸和血。
花生熟了。
你在遠方。像一枚苦澀的果實。
九月
讓我在草叢中
躺一會吧。我眷戀這低矮的時刻
被舊事物圍攏。
草木深深，遮不住內心的水流。
我緊貼著它
聽見南河的呼聲。
羊群
來自雲朵。馬匹來自
胸膛。
那時，我喜歡
站在高處，這樣才能被遠方看見。
在搖曳的黃昏。
詞語安靜下來，進入潮溼的夢境。
你光腳，踩著九月
金色的心。
等待
有些話
我們總是來不及
訴說。
有些秘密
我們把它交給來日。
有些愛
我們緊緊地捂在胸口。
我們在甜蜜的
疼痛的
等待中，長出皺紋和白髮。
我們說
來日方長。
我們再也見不到彼此。
我們說
來世吧。
南河
其它地方的葉子
快落光了，另一些地方的草都黃了
秋天才動身
來到蕩漾的南河。
一切是緩慢的，走動的牛羊
灌木叢投下的影子
田野的青煙，盤旋的鷹。
傍晚的太陽
掛在牧羊人的睫毛上
他要唱幾遍情歌，才肯落下一點。
盥洗的姑娘
要把所有的衣物收撿完畢
它才肯徹底落下去。
哦，南河。
一切又是輕快的。
舞動的蜻蜓
行走的天空。河水拐了一個彎
攔住撒歡的蹄子。
勞動者的鐮刀
和臉
在沙土地閃著永久的光。
我在白鷹河等你
柿子熟了。
它會照亮我們的臉。
紅楓林在燃燒，像曾經，相愛的人們。
我在白鷹河等你。
在譁譁的流水中傾聽。你若遲遲不來
我會慢慢變黃
像一枚樹葉，最後一個落下去。
在白雪飄飛的傍晚。
我會為你起舞。
在白鷹河清涼的倒映中。
我會化為一滴晨露，閃著太陽的光芒。
我等你，仰起光潔的額頭。
我等你，合上清澈的雙眼。
十月，被金燦燦的黃金包裹。
時節，只能越來越涼了。
而我們心是暖的。
我們手挽手一直走，一直走，向著深處的白雪皚皚。
未來太遠。太不可觸及。
而歲月瞬間染白你
的髮絲。 來呀，我們築造新的時間和自由。
白鷹河
整個上午
我們接受一場雨的洗禮。
像母親年輕的手
反覆搓洗，我們的舊年。
在白鷹河，我們脫下
沉重的肉身。
一株晶亮的草
頂著一片乾淨的樹葉在行走。
石頭搬開石頭
把水引入諸多空心。
你還未來得及鋪開白紙。
草尖上的露光
一閃，搖曳的樹影
突然露出驚叫的紅果實。
我們盤旋而上。
石頭把石頭舉在雲端。一隻鷹先於一句詩
從口中飛出。
哦，群山之上，神來神往。
我俯身
再也看不見你。
牧雲山
我們深入山中。
卻不知山在哪裡。
站立的石頭
和行走的樹根，不斷提醒著
果實掉入雲霧
和深井的聲音。
灌木叢和橡子林
組成低矮的天空，並押解著我們。
多停一會兒
石頭就會朝我們滾動。落葉像成群的灰蝴蝶
把我們掩埋。
小松鼠在樹上
製造新的恐懼。它把橡子撒在
遼闊的寂靜中。
我把嗓音
壓了又壓。 你才聽見。
雲巖寺
你在一叢大麗花旁
搔首，弄姿，模仿植物之美。
神仙們坐在蓮花臺上
被經年的香火燻黑。
老銀杏忙於
掉它的牙齒。沒有一絲神明之態。
我們雙手合十。
站在雲巖寺門外。一無所求的臉
生出乾淨的雲朵。
姐姐
風從南方吹。
有時，從北方。
你不在風中。
卻在開花的枝頭搖晃。
瓦藍的天空
仿佛只有記憶才擁有。
你也不在那裡。
但每一朵雲
都像一隻手，在我的頭頂撫摸。
青山掩映的水面
你像一尾紅鯉，一閃而過
消失在那年
翠綠的鳥鳴中。而我始終沒有
看清你。
所有遙遠的事物中你是
最閃亮的詞。
最孤獨的想像。
這些年，我懷抱它
懼怕輕率的句子，會傷到你。
你不在這一首
但比另一首更遼闊。
姐姐
姐姐，南方的太陽
很毒，它曾烤黑你的青春。
流水線上你的手指
彎曲，你髮辮上別著瘦小的蝴蝶。
夜幕低垂。
人們回到溫暖的燈火。你在漆黑的風裡
把自己點亮。
你曾無聲地哭過。
異鄉的路上
尖利的石子把你割得生疼。
你只有把自己抱緊
才不會迷失在洶湧的南方。
姐姐，我要翻越多少山頭
走多少水路，才能觸摸到你的孤獨你的疼痛。
這一生，只有你還把我
緊緊攥在手中。
給母親
我身上流動著你的田野。
你的山巒。
你的河流。
它們是小小的祖國，你流下的眼淚
都滴在這裡。
那些年
你常被自己的哭聲驚醒。 世界仿佛只剩下
一個人了。
一個人爬上山坡
又突然返回，像遺失了什麼。
一個人到田間勞作。在父親的墳頭
和搖晃的草說話。
一個人立在冰涼的河岸
被無盡的孤獨，記憶，和黎明的雞叫聲
掏空。
所有人都在離開
去往高處。
而你俯下身，頂著麥子和天空，在彎曲的小路
尋找草叢裡的腳印。
黃昏，炊煙高過樹梢。
牆壁上映著你，黢黑的影子。
唯有你才能在荒草中
準確地找到埋葬的親人。
給父親
我也許見過你。
你躲在身後，被我突然襲來的目光
嚇了一跳。
嘿，那時我才十二歲。
騎一匹棗紅馬，像男子漢一樣勇敢。
這樣你才放心地走了。
消失在一條荒草叢生的小路。
我知道你會
以另一種方式回來。走上枝頭
長成綠葉的模樣
或俯下身，變成一棵小草，在風中
使勁向我們搖呀搖。
你無時無刻不在我們身邊
走動，呼吸，並捂緊體內的疼。
我一定是你的秘密。
是你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
我將替你活著。
接過你手中的筆，寫世間最美
最乾淨的字。
徐州
我愛清水灣
幽靜的夜色。它是你悄悄落下的
一滴眼淚。
清晨的太陽
照耀你
眺望的臉。我愛那些高舉的手臂
鍍上金色的光。
我愛雲龍湖
藍色的眼，眨著蔥綠的睫毛。
我愛站臺上
相互擁抱
相互擦拭淚水的人們。
我愛金馬河畔
細長的馬路。一個女人在這裡
奔跑。
我愛她奔跑的身影
在夜色裡，比路燈還亮。
我愛一隻長發金毛
在路盡頭等
在細雨中，露出忠誠的眼神。
我愛細微的喧囂和巨大的靜穆
從這裡開始
也從這裡結束。
我愛你徐州。
請像我一樣，愛我的姐姐。她把她的一生
丟在了這裡。
短句
你常常是迎面而來的
一朵花
和它的眼睛。
一棵樹
和它的翅膀。
一道山梁
和它的夢話。
萬物中
最美的面孔是你。
最憂傷的背影
也是。
哦，天底下
再也沒有比這更疼痛的事了。
傷口
你的內心有兩盞燈。
一盞留給故鄉的霜降和皺紋。
一盞在庭院
照看兩朵開花的石榴。
而你獨自在昏暗裡。
回憶，有時是酒，透著沉醉的香。
你曾在冬天
看見春天的繁花。
有時，是尖銳。
一把利刃
划過玻璃的聲響。
世界被填滿。
你孤零零地站在海裡。
仿佛另一個星球。
愛你的人
在碎裂。變成無數塊石頭。
你看不見。
但他在腳下，在每個清晨
使你彎下腰身。
陽光傾斜，剛好照見你
鮮豔的傷口。
十月
我們會懷念十月。
我們老了，皺紋裡也會奏響十月的風。
我們說過的話
像金子。永遠掛在十月的樹上。
把十月一層一層地打開，每一層
都有一個幽亮的傷疤，一個哭泣的聲音。
十月是我們的王國。
我們是十月深不見底的秘密。
世界除了十月
已無可信賴的事物。
而對於別人：
十月是謊言，是被時間吹散的沙粒。
我們不再懼怕未來。
連死亡也不再孤獨。
五月
——給姐姐
五月，生出青煙
和蔚藍的想像。草木生出好聞的味道。
蝴蝶飛過小院
和薔薇。
母牛在分娩。
在麥地波浪形的語言中。田野上散落著
白色的頭巾
和紫色的地丁花。
羊群在河底。
像滾動的石頭。如雲朵
在山頂遊走。我們在
明晃晃的小路被一朵好看的花
壓彎腰身。有時是兩隻大螞蟻，為一群小螞蟻
編造幸福的往事。
而我們的路越來越窄。
你看草木深深，舔著我們的臉。
水流潺潺
已聽不見喜鵲的叫聲。
坐下來，我們是兩株挨得最近的草。
搖擺的風
把世界深埋其中。我們如此迷戀
這片刻的恍惚。
不要哭泣。
不要伸出苦難的手掌。母親已為我們備好晚餐。
她用漆黑的燈盞
把家園照亮如同一座輝煌的宮殿。
高野（1982—），男，出版詩集兩部。與同仁創辦《野》詩刊。現居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