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一個苦難的年代,將無數對夫妻分離。一碗燒鵝瀨粉的獨門秘方,卻傳承了家族的未來。深記和阿娥這對夫妻,因為新中國的時代變化,令他們不得不分離,阿深到了香港謀生,阿娥守在東莞老家,苦苦等候丈夫回來重聚,但這一別就是三十年,天若有情天亦老,再相逢時已鬢白如霜,無奈命運弄人,深記在香港已組新家庭,而阿娥守在老家為深記養兒育女,陪伴阿娥的是他們當初一起居住的老宅。深記因病離世,他的靈魂和骨灰此時以這樣一個結局回到阿娥身邊,令人無限唏噓。
一碗燒鵝瀨粉
(作者:鄧振星)
東莞人吃早餐,一碗燒鵝瀨粉是最尋常不過,當中尤以厚街燒鵝瀨粉最馳名。
深記出生於民國時期的厚街下柵村,小小年紀就已經跟隨其父經營家裡的麵食店。他父親用荔枝柴烤制的燒鵝皮脆、肉嫩、骨香、肥而不膩,肉質裡還透出一股荔枝柴香味,而瀨粉則潔白細長、嫩滑爽口,每個來吃早餐的客人都幾乎會點上一碗燒鵝瀨粉,所以他們收入還不錯,不像一般村中人那樣租賃地主的田地耕作,收入微薄。
每天清早,深記的父親便開始他的早餐生意,用一個鍋燒開水,放入瀨粉煮滾飛水,再撈入雞公碗中,熱氣騰騰的雞公碗上面鋪上青菜和蔥花,然後加入用豬骨和中藥材等配料熬製的上湯,將切好的燒鵝鋪在上面,再澆上少量燒鵝汁,一碗薰香的厚街燒鵝瀨粉就這樣製作完成。深記經過多年的耳濡目染,也掌握了老父的這門技藝,做出了同樣的味道。
阿娥是同村人,每個月總有幾天都會梳著兩條長辮子來吃燒鵝瀨粉,久而久之,深記和阿娥互生情愫,漸漸便建立感情。每當阿娥來的時候,深記都會特意配一隻大燒鵝腿,阿娥便對這個小夥子好感加深,不久二人便走在了一起。婚後,阿娥跟隨深記經營家裡的麵食店,深記負責燒臘,阿娥負責粉面,小兩口過著挺滋味的日子,一雙兒女的到來更是讓這夫妻倆過著幸福甜蜜的生活。
新中國後,國家實施「公私合營」政策,深記被逼退出了麵食店的經營權,看著自己的小產業成了公有制,自己從老闆變成了員工,萬般無奈,只能長嗟短嘆。文革後,深記被冠上「走資派」,每天被批鬥,精神受盡折磨,最後隻身一人偷渡到香港謀生,留下了阿娥及一雙兒女留守厚街,從此二人天各一方,書信不能互通,只得對著明月思念,這是他們臨別前的約定,只要想念對方,就看著明月,把明月想成對方。臨走前那晚,深記從生產大隊的穀倉裡偷了一些谷,輾成米,湊合著做了一些瀨粉和乾糧,早早閉門,一家四口在微弱的小馬燈下吃上了最後的團圓晚餐。深夜時分,深記便隻身一人帶著衣物和乾糧離開了家,離開了厚街下柵村,離開了這個生養他的家鄉,長途跋涉地跟隨逃港潮走到深圳蛇口、紅樹林一帶躲藏。第二天晚上,他遊過深圳灣,大約一個多小時就遊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總算有驚無險地到達香港。不是所有偷渡客都能順利遊到香港,有很多不幸之人因為風浪或體力不濟而淹死在這條河裡,屍骨無全。
深記到了香港從事早餐行業,生意越做越好,後來放棄了薄利的早餐生意,專門批發零售燒鵝。深記在香港結識了一個女孩阿鳳,之後便結成夫婦一起經營燒鵝生意,而且做得越來越有聲有色,深記燒鵝馳名香江,很多香港人為了吃上深記燒鵝,不惜千裡迢迢去排隊購買,但是阿鳳從來不知深記在家鄉有妻兒的事情。
一直在厚街守望著丈夫回來的阿娥,好不容易熬過了十年文革,改革開放後,她便獨自經營麵食店,燒鵝瀨粉再次成為村裡人吃早餐的首選。但阿娥一直在等待著日夜思念的丈夫回來與她團聚,可是等也等不到,杳無音信,就像她的丈夫在人間消失了一樣,毫無蹤跡。
在香港的深記每次看著新鮮出爐的燒鵝,他都不期然地想起在家鄉的妻子阿娥,夜裡總愛獨自一人對著夜空仰望發呆,看著皎潔的明月,深記會黯然神傷地吸著一口又一口香菸。阿鳳早就想問深記為何經常獨對夜空,到底沉思什麼,但一直不敢問,以為他只是思念故鄉。這夜,她喝下一杯紅酒,鼓起了勇氣,笑著對丈夫說:「深記,你看夜空看明月,腦子裡到底想什麼呢,是不是想念家鄉?」深記長嘆一聲,又抽上一支煙,略帶神傷地對妻子說:「阿鳳,我……」深記突然語塞,想說,但又不敢說。
「有話就說,還吞吞吐吐幹什麼?是不是有見不得光的事情,還是對不起我的事情?」阿鳳旁敲側擊地追問道。
深記大吸一口煙,心裡沉思了許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道:「阿鳳,我們生活了二十多年,夫妻之間早已沒什麼秘密可言,既然你這樣問,那我就告訴你吧。其實我不但想念家鄉厚街下柵村,還想念原配妻子,她叫阿娥,我們育有一對兒女,文革的時候,我被批鬥,受不住精神折磨才偷渡到香港,後來遇上你,之後的事情你也知曉得一清二楚。」
阿鳳很驚愕,原來這個相處了二十多年的丈夫的心裡竟然藏著這麼大的一個秘密,自己不是原配夫人,按照中國人傳統,只能算是妾,心頓時有種失落感。阿鳳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小女人,她深明大義,也感恩此生能遇到這位丈夫,因為一直以來他對她都是呵護備至,從不責罵她。無可否認丈夫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從來沒有在外拈花惹草,在眾人面前他們是一對模範夫妻。既然丈夫在家鄉還有妻兒,現在都已邁入花甲之年,根本不是爭風吃醋的階段。阿鳳建議深記不如回家鄉厚街一趟,尋找阿娥及兒女。深記還以為阿鳳會責罵他,隱瞞了她這麼多年,想不到這個妻子如此大方得體,不但沒有怪責,還讓他回鄉去,深記喜出望外,心裡隱藏多年的心結一下子解開了,臉上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在阿鳳的鼓舞下,深記第一次提著紅白藍膠袋,裡面裝著阿鳳幫他買的食品,坐上了地鐵前往羅湖口岸去。大清早,深記一邊問路,一邊看路牌,摸索著如何乘坐公共汽車回厚街汽車站。闊別廿多載,在他面前的這塊黃土地已經不是舊時那樣,一切很陌生,雖然人來人往,但還沒有香港的繁華景象。在香港終日面對一片「石屎森林」,見人多過見樹,見樓多過見山。回到祖國的懷抱,回到自己回鄉的路上,迎面飄來一股稻香的味道,金黃的田野綿延千裡,從深圳一直蔓延到東莞,國道兩旁幾乎全是稻田,看來今年是大豐收年,人民不會挨餓,想起青年時期正值「大躍進」和「三年困難時期」,幾乎連吃的東西也沒有,甚至有人到山上啃吃樹皮和野草,餓死者不計其數。
沙塵滾滾的107國道彎彎曲曲,汽車搖擺不定,深記在車上暈吐了好幾次,睡了又醒,醒來吐完又睡,這比他當初偷渡去香港時的艱辛痛苦多倍,可能是老了,身體經受不住這樣的長途汽車煎熬。搖晃了三個多小時車程,深記回到自己家鄉厚街汽車站,看見眼前的景象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家在何方,周圍的汽笛聲很嘈雜,他甫一下車,好幾輛載客摩託車開到他身邊,「老闆,去哪裡?」這些載客仔分別用國語和粵語跟他說,他選擇了說粵語的載客仔,問道:「師傅,我要去下柵村,多少錢?」
「三十元。」
「好。」
深記坐上摩託車,手上提著紅白藍膠袋,雖然有點重,但心裡想到很快就可以看見家人,累一點兒不成問題。厚街汽車站到下柵村通常只收十元錢費用,但這個載客仔看見深記像是香港人打扮就決意宰他,這已經成為他們的行規,能宰就宰,就算他不宰,別人也會宰。
摩託車駛到村口停了,深記下了車,終於回來魂牽夢縈的家鄉,他認得這些田與地,這些老房子,這些巷道,還有特別親切的厚街話。在長途汽車上嘔吐多輪的深記有點肚餓,看見村口附近一家懸掛著燒鵝、燒鴨、燒排骨的小店,他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碗燒鵝瀨粉。捧上桌給他的是一位年輕女子,深記看著這碗金紅的燒鵝,雪白的瀨粉,嘴裡已經垂涎起來,他一口一口地吃,燒鵝味道不錯,還暗湧著絲絲荔枝柴香味,瀨粉潔白細長、嫩滑爽口。吃著吃著,他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湧出來,這燒鵝瀨粉的味道太熟悉了,他好像很久沒吃過,就像他的家鄉已經很多年沒回來,厚街瀨粉遠近馳名,想不到家鄉人做的瀨粉竟和自己祖傳的差不多。深記每咀嚼一口,眼前就浮現起他父親和妻兒的影像,他漸漸記起了,這是他父親的味道,還有妻子阿娥的味道,汁液和瀨粉是他家獨有的味道。深記抬起頭再看看剛才那位女子,但一點都不覺得像阿娥,也不像自己印象中的小女兒模樣,這不會是他們的女兒阿彩,但他很好奇,這獨特的燒鵝瀨粉味道除了其父親,就只有他夫妻二人才會做。
突然,外面有一個婦人騎著自行車回來,店裡的女子說:「奶奶,你送瀨粉去酒樓回來了?」
「是啊!阿興。」老婦人回答道。
這位頭髮花白的婦人,臉上的皺紋一輪一輪地印在黝黑的皮膚上,但是輪廓很熟悉,他認得這是他日夜思念、魂牽夢縈的妻子。深記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阿娥!」老婦人朝著聲音附和道:「哎,老闆,叫我有啥事?」
「阿娥,是我,深記!你丈夫深記啊!」深記激動地說。
二人雙眼注視著對方。阿娥看著眼前這位闊佬一樣的人,身材略胖,氣色紅潤,頭髮油亮,像自己的小弟更切合,實在不敢想像這是他日夜思念的丈夫,不過她也認得這確實是自己的丈夫深記,因為左臉上那顆標誌性的黑痣。二人的容顏相差太遠了,歲月摧殘得阿娥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嬌娘子,而深記容光煥發,一身城市人的打扮,頓時有種不敢高攀的失落感。二人激動地走上前去握著對方的手,雙眼漸漸噙滿淚水,一下子便奪眶而出,喜極而泣。
「你真的是深記?我丈夫深記?」阿娥激動地用厚街話說著。
「是啊,我是你丈夫深記。我回來了!」深記也用厚街話言之。之後兩人沉浸在滔滔不絕的交談中,身邊的人和事物頓時只成為了虛空的時光背景。
阿娥領著深記回到自己的家中,託人通知了在工廠上班的兒女們回家。一別經年,當年的阿英和阿彩已經長大成人,而且還已經成家立室,中午時分端上那碗美味的燒鵝瀨粉給他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兒子阿英的媳婦,而阿彩嫁到了橋頭村,也攜著丈夫和兒子到來見這位父親、嶽父、外公。
當夜月朗星稀,深記和阿娥不用再對著夜空發呆,思念對方,坐在自家的二樓瓦房陽臺上,大家詳談這些年來的遭遇和變故。兒女們說,以前經常看見母親在晚上對著夜空發呆,一坐就是一晚,什麼話也不說,有時還會默默流淚,但我們不敢問,因為都知道她在傷感什麼。
「我也是!這是我們的約定。」深記低沉著聲音地說。
清風徐來,近處的田地裡響起了一陣陣蛙鳴聲、蟋蟀聲,一道花香襲來,氣味清新芬芳,多少年沒有聽到、嗅到這些鄉村的聲音和氣味,這就是家鄉的味道!回憶從前有過美好,有過傷痛,有過悲歡,有過離合,組成了艱苦的五味人生,然而在今日能夠再相聚,什麼痛苦都徹底忘記了。鄉村的夜晚寧靜而漫長,久違了的感覺,深記的臉上釋放出舒心的笑容,遊子歸家,百感交集,他知道這裡才是他的家,落地生根的地方,將來無論如何都要回來。
第二天,阿娥領著深記串門走訪親戚,闊別廿多載,親戚們都激動地抓緊著深記的手親切問候,說也說不完的話題。除了走親戚家,阿娥還帶著深記繞著自己村裡看看這些年來的環境變化,一家又一家工廠如雨後春筍地隆起一支又一支煙囪,家鄉經濟雖然是差了點,但鄉親們有自己的田地,沒有天災和饑荒,終究還是餓不死的,不再像當年那樣出現啃樹皮和野草的情況。
夜晚,深記與阿娥繼續在陽臺上觀看夜空,這麼多年的習慣早已成為例行公事,不看夜空反而渾身不自在。
「阿娥,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深記吸了一口煙說道。
「什麼事啊?」此時的阿娥,臉上依然保持著笑不攏嘴的臉容。
「我在香港也有一個家,還有一雙兒女。」
「啊??」阿娥嚇了一驚。
「當年我偷渡到香港後,認識了現在的太太,她跟著我一起熬日子,從早餐店到現在的燒鵝批發店,這次回來也是她鼓勵我的,真的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麼多年,我卻不敢回來,現在雖然回來了,但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希望你能原諒我,或者作出任何補償。」
「不用補償了,我們生活還好,至於緣分,你喜歡就回來看看兒女,不喜歡就不用回來,這麼多年了,我早已看淡一切,其實我還真以為你當初死了,你突然回來,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現在我們都已經這般歲數,是否生活在一起也沒所謂,但我們永遠都是夫妻,這裡永遠也是你的家。」阿娥收拾起了笑容,輕聲細語地說道,內心那股翻滾的巨浪並沒有讓她驚慌失措,反而更淡定地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歲月的煎熬早已把阿娥鍛鍊成強悍的女人,感情的歸處對於她來說可有可無,她也明白當時的局勢,這怨不了任何人,這是命運弄人,能夠活著再相見已是最大的天賜,反正兒女們都已長大,她也不會怪責深記。
這夜,深記陪同阿娥一起製作瀨粉,舂米、打粉漿、煮粉、過冷河……這一道道熟悉的工序,他們仿似回到了剛成親的時候,夫妻有影皆雙,無奈命運弄人,把他們拆開了二十多年,再見已不是當年情。隨著阿娥嫻熟的手法,潔白細長的瀨粉,透過銅皮的小圓洞,成圓條狀滑下來,直接滑進正在煮著的水裡,嫩滑爽口的瀨粉便成型。深記則親手炮製燒鵝,宰鵝、掏內臟、用針將開口縫住、燙皮、充氣、放在風口處風乾、再配製拿手的成味汁和脆皮水……深記對於這些工序手到拿來,因為就是靠著這門技藝才得以養妻活兒。
第二天早上,阿娥親手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燒鵝瀨粉,配上一隻大燒鵝腿,時光像回流到年輕時,深記端早餐給阿娥吃,此情此景,味道依舊,情感依然那麼濃烈,深記流下了男兒淚,帶著愧疚的心情再次離開家鄉。
深記回香港後就帶了三十萬港元回來給阿娥重建新房,這是他作為丈夫、父親對於家鄉親人的補償,除了清明、重陽二祭當天和傳統節日後,他就很少回來了。阿娥繼續經營著她的麵食店,市面上也越來越多人賣瀨粉,厚街瀨粉成了東莞知名品牌,由於產量的大幅增加,許多人開始轉向機器生產,而阿娥依然堅守著手工製作陣地。機器做出來的瀨粉不好吃,阿娥就是吃不慣這些機制粉,所以寧願自己辛苦點,也要堅持手工製作。
進入了千禧年,這年的重陽節不見深記回來,幾天後深記在香港的兒女捧著一個骨灰甕回來厚街下柵村找到阿娥,說深記因為肺癌逝世了,臨終前要求將他的骨灰帶回來家鄉,安放在父母的墳裡。
第二天,阿娥領著兒孫們一起到山裡的祖墳,將深記的骨灰甕安放在其父母旁邊,墳堂正中除了一些祭品,還擺了一碗燒鵝瀨粉,瀨粉上鋪著一隻色澤金紅、肉嫩骨香的大燒鵝腿。現場氣氛凝重,眾人不禁潸然淚下,阿娥的淚珠一滴一滴地從臉上滴到地上,在她心裡,深記永遠都是當初夫妻離別前的那個丈夫。看著遠處的厚街風景,桑田逐漸變成了工業區,舊時代早已終結,現在是新時代,雖然景物和人面全非,不過丈夫終究回來了,將來他們夫妻還是能夠廝守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此文轉自2017年8月29日虎門報「虎嘯版」,首發2017年《東莞文藝》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