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
「重男輕女」,這樣一個詞語對許多女孩而言,是生命中難以解開的一個結。
我們常聽到」讓著弟弟「,而鮮有「幫幫姐姐」,在童年回憶裡,在家族的餐桌上,在親戚鄰居的閒言碎語中,「她們」似乎從來沒有被愛過。
「重男輕女」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引力拉拽,從一代蔓延到下一代,甚至女性也開始對自己的性別產生一種」輕視「與」貶低「。
在東亞傳統社會文化語境中,時至今日,我們也在強調」長子「,仿佛一個家庭必須要有一個男孩子才是完整的。
韓國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中,金智英的母親第三胎查出依舊是個女孩,在奶奶的壓力下,母親哭了整晚後,還是去醫院打掉了這個孩子。幾年後,母親懷上第四胎,這次因為是男胎,才得以順利誕生。金智英和她的家族終於有了一個弟弟。
當身為女兒的「我」被放到天平一端,天平依舊高高翹起,紋絲不動。與被疼愛的男孩相比,「我們」輕得微不足道。
畢業於臺灣大學法律系的吳曉樂,在她最新的隨筆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歡》中,就書寫了女孩子在一個家族裡可能會遇到的關於愛的不公。
《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吳曉樂 著
磨鐵·大魚讀品 |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20-11
自從弟弟降生以來,她迎面撞上「重男輕女」這道牆:
弟弟出生後,我基本上歸堂姐們管,奶奶總捨不得弟弟,去哪兒都抱著他,弟弟安睡了,就在他身旁守候。我跟堂姐睡下後,奶奶牽著弟弟,漫步至鄰近的柑仔店,弟弟挑他喜歡的玩具……我們跟著接受了,他是奶奶等了好多年的男生,而我們不是。
堅強如她,也要在漫長的人生裡一點一點掙脫這種困境,重新建立身為女性的尊嚴,嘗試著與母親、與奶奶和解。
今天是 3 月 8 日,婦女節,這是個為慶祝女性在經濟、政治和社會等領域做出的重要貢獻和取得的巨大成就而設立的節日。
但不得不說的是,即便在 2021 年的今天,女性依舊處在一種結構性的性別不平等當中,從諸多社會場景、網際網路輿論裡,我們窺見無數對女性的惡意。
女人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女人,與男人一樣的女人。
而對於「重男輕女」這個纏繞在無數女性身上的枷鎖,我們要像吳曉樂那樣,對這樣的不公,對這樣一個只向一邊傾斜的天平,說出一句:」生而為女兒,我為什麼要感到抱歉?「
選自《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吳曉樂 / 文
位於釜山的海東龍宮寺,自入口起,有一百零八階。參觀路線為拾級而下,再沿著原路返回。路邊的石壁裡,有一尊佛像,得男佛。與我同行的母親注視著佛像,半晌,她小聲建議,你摸一下吧。聞言,我心如突逢亂石投入,餘波陣陣,但不好在異地吵架,我輕語,回程再說。
半小時後,我們又與那得男佛狹路相逢,場面又僵了,母親的語氣跟姿態都比上一回更低,摸一下,只是摸一下。我反問她,為什麼。母親結巴說,就只是……只是確保你將來生下一個男孩子吧。我深呼吸,擠出一絲微笑,說,我們走吧。母親牛似的不肯,拗聲要求,你為什麼就是不肯?
韓國釜山海東龍宮寺
我沒搭腔,轉身低著頭一階一階踩,母親追上來,又質問,為什麼不嘛?我回頭看她,反問,我是女兒,你也是女兒,我們怎麼可以這樣,這對你公平嗎?對我又公平嗎?說完,我復往前走,母親的聲音在耳後響起,我只是希望你幸福,我知道這個社會上大家都說男女已經平等了,可是……可是沒有兒子的女人,還是會被人說閒話的。
母親的話絆住了我,我再也無法往前一步,我心底雪亮,在某種程度上,母親是在跟過去的自己說話。
我一生下來,評價兩極。以父母而言,我是他們第一個孩子,簡直摯愛。奶奶一得知我的性別,難掩沮喪。奶奶始終在盼著一個長孫,大伯夫婦生了兩個女兒,他們累壞了,決意止住,奶奶只剩下二媳婦能寄望。母親剖宮產的傷口還滲著組織液時,奶奶已經止不住關切,什麼時候再生?一年後,即使醫生認為母親傷口癒合的狀況不佳,母親的肚子還是大了起來。
母親不是不在意醫囑,只是人情在身後苦苦地追。奶奶告訴母親,為了一個孫子,她不曉得在夜裡驚醒、輾轉反側多少回。母親覺得自己對奶奶的憂傷責無旁貸,她回到老家,找自己的母親傾吐焦慮,兩個女人驚惶地討論,要怎麼擔保一個男孩呢,外婆說,去找媽祖吧,媽祖慈悲,會答應你的。
我問母親,拈香時你想著什麼。
母親的答案老實得不可思議。
害怕,她說,我好害怕。怕第二胎又是個女生,要再懷孕一次,肚子又要被劃開,生你的時候傷口密合得不理想,我不認為我撐得過短時間內剖腹這麼多次。
第二胎是個男孩。我有了一個弟弟,奶奶迎來她等待多年的長孫,母親的苦難結束了。
我後來把這過程告訴朋友們,迴響熱烈,那些女兒告訴我,類似的故事在她們家中也搬演過。沒有產下兒子,讓母親被責怪,而身為女兒的她們,也共享了那份羞恥感。
其中有個故事十分立體:朋友的父親是獨子,底下三個女兒。一日祖父跟鄰居吵架,鄰居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就是陰德不足,才沒有孫子」,祖父氣得轉身走進家屋,找著媳婦,也就是朋友的母親,暴雨似的惡罵。
朋友說,要在那種處境下不發瘋,得很自製。她的母親竟還有力氣去愛這些女兒。她敬佩著母親的自製,也驚愕人們可以這麼不自製。
有時候,人類的無知實在放蕩。我一直以為這敘事會隨著歲月流轉而化為前塵,人們日後談起這段,會以一種白頭宮女話從前的姿態:「很久很久以前,女人的地位系之於生育。」
直到這幾年,見人議論某位女星就是因為積德不足才生了三個女兒。我才明白,即使校園的生物課已指出孩子性別的決定機制,知識卻阻止不了人類渴望逞欲的心。
在知識與幹話(臺灣流行語,類似於西安方言中的「賤話」)如萬馬奔騰的場面之中,我們選擇了後者,我們實在戒不了傷害人的快樂。
再回頭去說童年吧。兩位堂姐的衣角是我緊緊抓握的一切。弟弟出生後,我基本上歸堂姐們管,奶奶總捨不得弟弟,去哪兒都抱著他,弟弟安睡了,就在他身旁守候。我跟堂姐睡下後,奶奶牽著弟弟,漫步至鄰近的柑仔店(「柑仔店」是臺灣早期雜貨鋪的通稱),弟弟挑他喜歡的玩具。我跟兩位堂姐,我們這些女孩,一起玩大伯母買的玩具,印象中,玩得倒也開心。
未曾有人抗議,為什麼他有,我沒有,我們跟著接受了,他是奶奶等了好多年的男生,而我們不是。
想想這真是讓人感傷,我們就這麼領教了。像是學習,走物為狗,翔物為鳥,在街上裸裎著肚腹的為貓,被人渴望的存在為兒子。而我們以上皆非。
奶奶難道不愛我及堂姐嗎?我相信她也是愛的。根據我的巨大門牙,奶奶給了我絕對足夠的營養,但,基於某種她也無法釐清的機制,她格外寶愛著會帶著丈夫姓氏走下去的那個男孩。堂姐們去上學後,我顯得孤獨。奶奶與弟弟是一組的,我一個人一組。
父母北上看我,我一副鬱鬱不樂的模樣。母親要父親去跟奶奶商量,一番揪心的長談後,我跟弟弟回到父母身邊。
我很少想起奶奶,倒是常想起兩個堂姐,到後期,她們更像是我的照顧者,做我的玩伴,給我編發,帶我去買布丁,也跟我一起經受著被至親冷落的微微黯淡。
母親後來問我,為什麼你不喜歡在奶奶家?我告訴她,因為奶奶都只看弟弟,不看我。對於一個還沒上小學的孩童而言,尚且不懂得使用「偏心」這兩個字,只能藉由現象的描述來讓母親明白:在奶奶家,我無法得到注視。
母親說奶奶時常打電話給她,抱怨我喜歡攀爬到高處,像是冰箱上,她時常要警惕我的跌落。奶奶認為,我是很難帶的小孩,很不乖。母親在多年後回憶著奶奶對我的評價,我聽了卻滿腹惆悵,那些機巧的小動作,可能是一個孩童對於主要照顧者的拙劣示愛:看我,看我,我在這裡啊。
奶奶還在很年輕,年輕到難以想像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奶奶的時候,我猜也曾被誰放在天平一端上,並且沮喪地發現指針的震顫渺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