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人流湧出,漸漸走盡。
空曠的出口,一個身影獨自推著一個半人高的行李箱走了出來。
她個頭不高、花白短髮,深紅色棉麻長衣,外搭一件黑色棉麻馬甲,腳步無聲,然而腰背筆直,有一股凜然向上之氣,柔軟但不柔弱。
及至走近,面容逐漸清晰,金屬邊框眼鏡下,一張線條柔美的臉,皮膚光澤溫潤,似乎氤氳著霧氣,聲音小小的,語氣軟和親切,字字清晰,這是與她的文字相匹配的聲音,也正是讀者心目中既溫婉細膩又硬朗奇俠的簡媜。
不知道為什麼,她會落在人群的最後才走出人跡已寥寥的機場。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位臺灣「蘭陽平原生養、臺大中文系培育之野生品種」簡媜是「慣於獨來獨往。」
13歲,父親和哥哥車禍離世;15歲,離開家鄉遠赴臺北求學,經歷城鄉差異的拷問;19歲,學習與情感的夢想破滅……這些「不幸」和「挫敗」卻被她視之為文學和人生的「貴人」。
漸漸地,文字裡「婉約」與「犀利」同在,性格混合著「獵人的冷靜與獵犬的躁動,喜新厭舊」,行走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既在人生火宅內,也在紅塵岸邊上」,成為「當三毛遠去後」,深愛她讀者的枕邊書。
今年,她56歲,已出版了21本書,被譽為 " 臺灣文筆最美的作家 ",拿遍了各項文學大獎。新書《我為你灑下月光》,是第一本「陷入寫或不寫的掙扎」中的書,因為這意味著必須要踏入「深沉記憶與龐大文字堆積成的廢墟」。
這樣的書「一生只能寫一本」,用來「獻給被愛神附身的人」。
簡媜,原名簡敏媜。「為何去掉那個'敏'字?」
「因為簡、敏兩個字都是三聲,念起來不順。還有高中的時候,大概是1970年代,那個時候校園好奇怪,流行把中間的名字去掉變成單名,一時蔚為風氣。」
如今回憶,她說,「這背後有一些年輕人是有想法的。因為讀高中的時候,當時的社會相對比較沉悶,學校管得很嚴。頭髮、制服都不能做怪,所以自己把名字中間去掉,好像也代表著一種對自己青少年生活的掌控。」
儘管去掉了「敏」字,但文字中的「敏感」以及生活的「敏感」卻似乎不可能那麼輕易地去掉。
她曾自述走上創作之路,「背後非常關鍵的因素,是死亡的感受,因為目睹過死亡掠奪一切的秩序,掠奪生命,讓一切的謊言、諾言失效;死亡所帶來一切驚嚇之後,任何一個人都必須想辦法自我復原,創作是我的復健之路。 」
從小在臺灣宜蘭農村長大,簡媜很小時對生命的消逝感應很強:鄰居的一個阿婆,冬天時,身上寬大的唐衫裡雙手摀著竹片編製成的小火爐,常來我們家串門子。我在窗口可以看見她如步出我們家的竹圍,走在稻田中間的碎石子路回到她家的竹圍。
一個七十來歲,綁過小腳的老阿婆,穿著很寬的布褂似的唐衫褲,兜裡藏著火爐,白色、稀疏的頭髮在腦後扎了一個髻,然後套上年輕時剪下的頭髮做的髻,那種感覺是很荒謬,很荒涼的,是很接近死亡的,是消逝的。
「讀國中時父親因為車禍死亡,我目睹了這整個過程。因此,死亡在我成長的過程當中,所扮演的一個動力,是非常巨大的,這種影響也變成生命底層的基調,當它滲透到文學活動時,會成為善變的習慣,因為,消逝和善變就像孿生兄弟一樣。 」
她將這些「不幸」或者「挫敗」視為「貴人」。
親人意外過世帶來的絕望是她所言的第一位貴人;15歲時她離開家鄉到臺北報考高中,尋找自己的未來,在陌生的都市、嶄新的生活中不斷遇到的自我追尋與自我拷問,正是她的第二位貴人;
簡媜來臺北的第一天就迷路了。「由於極度低能,城市生活是我高中課程外的黑獄。親戚住電梯大廈五樓,我卻會'暈電梯',下樓買豆花,才拐幾個彎,迷路了,端著一碗豆花不知怎麼辦。」
「每天通車三小時往返新北投念書(如果沒坐錯車的話),她在我的書包放一包塑膠袋、白花油、毛巾,鄭重警告:'你覺得要吐了,就趕快下車!'每趟車至少發作兩回,青白著一張臉趕到教室已第一堂課。親戚看我天天像垂死病人,建議休學重考。」
對於當時的簡媜來說,「臺北仍是異鄉。無論如何努力仍被當做鄉下土團,渴望有一個朋友,卻總在名單之外。我相信不是故意,只是存在彼此之間的差異太根深蒂固,以至於無法交融。我活得孤單,沉默得像一塊鐵,失去快樂的能力,仿佛過去的桃源小村是一場夢,眼前的鴿籠鐵壁才是真的;那群親切的村婦漁郎都是夢中人,城市的冷臉才是本貌。」
然而,年少自尊心強,不闖出名堂決不返鄉。「痛下決心跟臺北汽油味拼了。書包、口袋放的不是少女最愛的胭脂水粉,是暈車藥、萬金油、白花油、綠油精、保心安油、酸梅、撒隆巴斯,活活像個西藥房,如此抹油、嘔吐一年半,有一天,忽然不暈了。 」
這些都記錄在《臺北小臉盆》裡。到現在簡媜有一個習慣,不寫重複的主題,「我希望在生命終止時,能完成自己夢想中的散文圖譜。像河川一樣,完成自己的旅程,最後毫不猶豫地入海,不辜負十七歲少女立志成為作家的那份純潔與神聖。」
「不要重複自己,這算不算是在不被尊重和認可下的一種反抗?」我問她。
她回答,「是的,每一個人都希望獲得別人的尊重和尊敬,但尊重和尊敬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需要有實力,與其抱怨自己受到不合理的對待,你需要想想你有什麼實力能夠讓人尊重你。」
或許,在這時起,文字溫婉細膩的她,性格裡已經埋下了「硬朗奇俠」的種子。在《我為你灑下月光》的第二頁第一句,她寫下「我不是一個輕易示弱的人。」
「人生黃金三十年只有一次,想想錯過什麼你會遺憾?」
她不示弱的方式之一是「寫作」。
「我在原該歡樂的年紀早熟起來,那是躲入稿紙以後的事。常常虛構不同的人物,在稿紙上排山倒海地向他(或她)傾訴。稿紙活了,我也活了;有時我們跟隨文字到無人的海邊開始對話;有時攀越高峰,在溫暖的小山洞裡閒聊……我不知道這就是想像之翱翔,寫作的發軔;只知道它使我省略去尋一個願意聆聽我、我願意懇談的現實人物,也避免搭乘令我作嘔的車行去找尋一處美好的情境。想像解決現實困厄,阻止無枝可棲的少年墜入偏執的怨恨情結。」
她說,「遇到挫敗,一般人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自我毀滅,一種是自我挖掘。我很幸運,我選擇了自我挖掘。寫作以及所有的藝術創作都是往人類靈魂深處的挖掘,通常順境的時候不會挖掘到最深沉的部分,越是遭遇不幸的事情,越會往深處挖掘。如果有機會,我會奉勸年輕人,面對挫敗的時候,不管挫敗是不是來得太早,挫敗其實是更大的恩賜。」
除此之外,她並非不沾染塵世之人。恰恰相反,她曾與現實生活肉搏,做過廣告人,「結束廣告人的生涯,事實上並沒有結束廣告人的'特種訓練,我承認廣告公司這一套精密分工、職權清楚、培育策劃與執行能力、尊重個人工作範圍又能迅速整合提出群體結果的工作方式,幫助我極有效率地規劃自己的生活——管理自己也需要『企業化經營』。」
出世還是入世,「我覺得我的人生常常在兩個極端當中努力尋求和諧和平衡,這是很重要的課業。不管在工作上還是文學上很多方面是衝突的。比如成為母親後,對身心精力的要求對完成自己的夢想是對峙的,但是任何一種對峙有一種尋求平衡的方式,需要你的聰明和智慧去尋求。」
但是,在許多個人生的關口,「你最終都選擇了寫作,為什麼?」
「這個我相信很多年輕人都會面對,最重要聆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因為人生最黃金的二三十年只有一次,那就要問我一生當中想要完成什麼。每個人都有一張星圖,仰望星空,你想想人生單中要完成的事,什麼對你這一生最重要,什麼你錯過了會遺憾。」
她說,「對我而言,我認為我這一生如果沒有當成一個很成功的企業家不會後悔,沒有當成出版社的老闆也不後悔,這一生如果沒有在寫作有所成功我會後悔。」
「簡媜的頭髮不是刺眼的雪白,而是帶著金屬光澤的銀白。
「有染髮麼?」
「有啊,這一次就是出版社叫我刷一刷,不要嚇壞那些年輕人,所以勉強去刷一刷,要不然他們以為臺灣都是這種老妖怪。」簡媜柔柔的聲音笑著自嘲。
「但是你自己並不在乎,是麼?」
「我是不在乎,從一頭黑髮到出現第一根白髮,我的比喻是,像被野狗咬到。」
頭髮白了,她的皮膚卻十分溫潤,有地球重心50多年拉扯的痕跡,但沒有如深壑般的橫紋,想必極少暴跳如雷到面目扭曲,大多數時候平靜溫和,才得到今天的祥和之貌,讓人視之可親。耳邊亮晶晶的水晶小耳墜,隨之晃動,姍姍可愛。
這是56歲的簡媜,是56年生活磨礪後的簡媜,沉澱得寧靜篤定。
對於「老去」,她在長沙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我不怕老,這是自然律,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必然歸宿,就是一定要老去。我何必花太多的時間去違逆這個自然律呢?我甚至覺得能夠變老對每個人來說是一件好事。只有你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事情,它才會變成壞事。」
「這是一個偉大的自然律。前面的生命不願意消逝,後面的生命如何產生呢?我曾在《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中寫過,我們的生命是建築在別人的死亡上面的。有一天,另一批生命的產生也是建築在我們的死亡上面,一代又一代的更替就像是四季的更替一樣。」
小松鼠:文字溫婉細膩,但又不輕易剛強不示弱,您是不是有點雙重性格?
簡媜:沒錯,我確實是。一個部分在文學表現有細膩溫柔的地方,可是面對現實生活有剛強剛硬的部分。我想一個人的柔媚溫暖,如果經過錘鍊而來力量會更強。
小松鼠:您也是晚婚,當年滿30歲以後,是否也像今天許多大齡未婚女青年一樣,有來自社會的壓力,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簡媜:哦,是的,同樣,同樣!我對有些觀念是開放的,不認為一定要這麼做不可以那樣做。你可能在人生某個階段認為婚姻對自己是不利的事。可是,如果事業已經有一個基礎,那麼接下來,如果時間對了,人也對了,何必去婉拒它? 因為人生有各方面的成就,所以年輕女性或者大齡女性,不要覺得進入婚姻是落後的象徵。
婚姻和不婚同樣都需要經營,我不認為不婚比結婚更容易。因為人的一生很長,不要以為你看到那些身處婚姻中的女性似乎過著蓬頭垢面的生活,而你可以自由自在,看似你是有利的,她是不利的。但是當你們同樣到了六七十歲的時候,感覺不一樣,那個為了家庭經營出來的人,她的六十歲人生與你六十歲的人生是不一樣的。但要仔細選擇,但我也不贊成為了擁有一個家盲目進入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