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凌晨五點鐘左右,我被一陣響聲驚醒,下意識摸了摸身旁的位置,果然,曉茹不在。我嘆了口氣,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去廚房。彼時,微黃的燈光下,曉茹正全神貫注地揉面,面板旁邊放著兩盆剁得碎碎的蔥花和香菜,還有一大袋洗得水靈靈的生菜葉。
我倚在門框上看她,見她動作嫻熟地搓條、分份、制油酥,再把包好油酥的麵團一個一個放進保鮮袋裡,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後,她試圖把一整箱雞蛋從操作臺上搬下來,未果,我見狀趕緊過去幫忙。
「又把你吵醒了啊?」她一臉歉意地看著我。
看著她眼裡的紅血絲,我真是又心疼又生氣,一聲不吭地把她需要的全部物件都搬到樓下的移動餐車裡,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後,我說:「咱們談談吧。」
曉茹看了看手錶,說:「行,六點鐘我準時出發。」
我說:「我還是那句話,能不能別幹了?什麼樣的工作你找不到,為什麼偏要做這行?」
曉茹看著我,說:「你是嫌我給你丟人了?我憑自己的汗水賺錢,不偷不搶,不丟人!而且我現在賺得比你還多啊!」
我無奈地嘆口氣,說:「第一,我覺得這份工作太辛苦,風吹日曬、早出晚歸;第二,我覺得你做這行是對教育資源的浪費,如果爸媽當初知道你要去大街上賣雞蛋灌餅,他們還有必要送你讀研究生嗎?」
沒錯,我的老婆是研究生,但她現在的工作是賣雞蛋灌餅。我不是瞧不起這個職業,我只是覺得,一個高學歷碩士天天推著移動餐車去大街上賣雞蛋灌餅,不合適。
與我溝通的過程中,曉茹不停地看手錶,我話剛說完,她起身便走。一次又一次的無效溝通讓我特別惱火,我高聲問:「咱們什麼時候能好好談談!」她頭也不回,說:「下次吧,我現在必須開工了!」
早上7點半左右,我駕車去上班,路過地鐵站時,看見曉茹正在忙碌,等著買雞蛋灌餅的上班族自覺排起了長隊。在這座城市裡,賣雞蛋灌餅的人很多,但曉茹最與眾不同。她的餐車乾淨整潔,她永遠穿著潔白的圍裙,全程戴著口罩、頭罩和手套,她用的所有油料和調料都是知名品牌。縱然如此,她賣的雞蛋灌餅,也不比行價貴一毛錢。
我遠遠地看著她,心裡五味雜陳。
一年前,她還是一家外企的人力主管,著得體的職業套裝,畫精緻的妝容,拿不菲的年薪,典型的都市麗人。曉茹算是個地道的吃貨,閒來無事總喜歡帶著全家到處吃吃喝喝,一邊品嘗美食一邊偷師。有一次,全家人去一家特色餅店用餐,我忽然想起老家的雞蛋灌餅,便隨口說:「一轉眼,我都離開信陽二十多年了!感覺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吃過地道的雞蛋灌餅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個周末早上,尚在睡夢中的我,迷迷糊糊中聞到一股香味。女兒大叫著跑過來,說:「爸爸快起床,媽媽給你做雞蛋灌餅了!」
那真的是我自離開老家以來,吃到的最好吃的雞蛋灌餅了!看著我和女兒狼吞虎咽的模樣,曉茹笑嘻嘻地問我:「好吃嗎?」
我連連稱讚:「超級好吃!」
「就目前這個水平,我要是出去賣雞蛋灌餅,生意會怎樣?」
我不吝讚美之詞:「我掐指一算,那隊伍不得排出二裡地!」
我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放在心上。誰承想,半個月後,曉茹真的辭職了!當她把自己的創業構想和計劃攤到我面前時,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曉茹說,她在外企工作看著光鮮,其實一點都不快樂。那天看見我吃雞蛋灌餅的歡喜樣子,她感覺很幸福,瞬間決定要換個活法。
從前,我也沒少在網絡上看到類似事件。當時覺得人各有追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要憑自己本事吃飯,就應該支持。可是,當這事落到自己頭上時,卻無論如何都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兒。
我原本以為,曉茹只是一時任性,等她覺得枯燥了、累得受不了了,定會中途放棄的。可是,轉眼間大半年過去了,她非但沒有厭倦,反而越來越上心,經常鑽研製作方法,不斷增加新的口味,還添加了飲品,規模越來越大,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見招拆招,試圖轉移矛盾說服她開家店,但被她拒絕,她說,就喜歡現在這種自由的狀態。
我曾不止一次「光顧」小茹的餅攤兒。一開始,她還略顯羞澀,手法也不是很熟練,做一個雞蛋灌餅,常常要費很多時間。但她有自己的策略,經常給顧客免費加蛋或者加菜葉。後來,曉茹的手法愈加熟練,我也不得不承認,看她做餅簡直是種享受。
而真正讓曉茹聲名鵲起的,是她的「常客」——一群老外。
你見過大街上做雞蛋灌餅的師傅能有腔有調地說英語嗎?每次老外們去買雞蛋灌餅,排在後面的人都會用手機錄下全程。有一天,通過萬能的朋友圈,我終於看到了這個視頻,點擊率很高,評論很多,褒貶不一,曉茹雖沒露出真面目,但她確實小火了一把。
因為食客們的獵奇心理,也因為雞蛋灌餅味道很好,曉茹的生意越來越好,月收入輕鬆碾壓我。她知道我不支持她的「事業」,因此不管在外面做了一天餅有多累,家裡的大事小情一樣不耽誤,她不想給我留下任何反對的理由。
但我萬萬沒想到,曉茹把她的雞蛋灌餅賣到了我工作的地方。那日中午,同事從外面拎回一袋香噴噴的雞蛋灌餅,一邊吃一邊說:「劉老師,咱們學校南門外來了一個賣雞蛋灌餅的小餐車,生意火爆,人家可是限量售賣,每天只供五十張。」
我一看那包裝,再想到限量供應的銷售策略,便忙慌慌地衝了出去。這一路,很多想法在心裡橫衝直撞,但不能否認的是,其中最強烈的念頭是,我不想別人知道,我的老婆在我的工作單位門口賣雞蛋灌餅。
我一邊排隊,一邊偷瞄她做餅。她本就涉獵廣泛,與所有類型的顧客都能聊得火熱。小餐車裝飾一新,窗口右邊竟然還印著二維碼,註明關注有優惠,有幾個小姑娘正笑嘻嘻地加關注呢。好不容易輪到我,她看了我一眼,迅速按照我的口味給我做了一張餅。末了,還不忘囑咐我:「老師,不介意的話,請掃碼關注!」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一進屋就見到一桌子好菜。她見到我,像沒事人一樣,招呼我趕緊洗手吃飯,我沒好氣地問她:「怎麼還跑到我單位門口去了?」
她理直氣壯地回答:「中午地鐵站附近客流量不行,旁邊賣烤冷麵的大姐建議我去大學門口。不管你在不在大學裡上班,我都會去。」
事到如此,我也沒辦法含蓄了,只能亮明自己的態度:「我不支持你,你也不應該做這個職業。」
曉茹看著我,認真地說:「結婚之前,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爸媽規劃好的;結婚之後,我走的每一步,要經過你的同意。我正值事業上升期的時候,你說要早點生寶寶;我想要放手拼一拼的時候,你說要以家庭為重。你覺得我的上一份工作很好,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謂的好工作有多麼辜負我自己。我現在非常快樂,每天都在想如何經營好這份小事業。我只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不再按照別人的想法生活。如果有一天,你想辭去穩定的工作,我不會阻止你。你也不要總拿『高學歷』來說事,如果說這種教育經歷對我有什麼益處,那就是它讓我打開了眼界,勇於面對自己。」
曉茹說完,喊女兒吃飯,母女倆一起探討賣餅時遇到的趣事。飯後,曉茹去廚房刷碗,我在輔導女兒寫作業的時候偷偷問她:「你對媽媽每天出去賣雞蛋灌餅有什麼想法?」
人小鬼大的女兒看了我一眼,說:「我又不是媽媽,我的想法重要嗎?」
女兒無心,但於我來說,猶如當頭棒喝。回想這些年來,曉茹從來沒有幹涉過我的任何決定,而我卻不止一次以「這都是為了你好」為由來左右她的人生,其實最終都是為了成全我自己。
第二天是周末,曉茹照例早起做準備工作,我默不做聲地幫她洗雞蛋。我們很默契地閉口不提昨天的種種不愉快。她看了我一眼,說:「衝乾淨點,否則生雞蛋打開後會沾到蛋皮上的髒物,不衛生的。」
我揶揄她:「像你這樣講究的良心賣家可不多。」
她利落地把一個個麵團裝進保鮮袋裡,說:「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極致。」
我又問她:「你怎麼保證你賣出去的每一張餅都好吃?」
她頓了頓,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想像著,每一位顧客都是你!」
這句情話瞬間打動了我。再看她,在微黃的燈光下,渾身籠罩著一層暖暖的光暈,我心念一動,感觸良多:與其左右她的生活,不如幫她擁有她想要的生活;她的夢想確實很小,我的責任是陪著她一起把夢想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