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剛結束時期的日本幾乎沒有「年輕」、「時尚」的概念存在,對男性而言尤甚。然而,這種嚴重壓抑個性的社會氛圍倒激起了年輕人的反叛意識,正如當時一群日本的摩登男孩,便深入研究了源自美國東海岸的「常春藤風格」,並藉助時尚雜誌,將其推廣給日本大眾。
今天單讀推薦的文章摘選自《原宿牛仔:日本街頭時尚五十年》,作者 W.大衛·馬克斯詳細講述了日本「常春藤狂熱」具體是如何發生的。
《原宿牛仔:日本街頭時尚五十年》
[美] W. 大衛•馬克斯著
吳緯疆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
《原宿牛仔:日本街頭時尚五十年》
W.大衛·馬克斯
美國時尚=道德淪喪黑須敏之需要的只是一套西裝。1950 年代中期,19 歲的他和名校慶應大學的同班同學每天穿著相同的黑色羊毛學蘭制服上學,無論春夏秋冬、日曬雨淋都一樣。這種每天重複的穿法問題明顯。黑須敏之回想:「穿了一整個冬天,到夏天才會把學蘭送洗。接著秋天再穿上之前才會再洗一次。衣服變得很髒,大家身上都有股酸臭味。」
穿上真正的西裝讓黑須敏之得以從這種乏味的桎梏中得到解放。他會在下課後躲在書店裡研究《男子專科》這本裁縫雜誌。有一回,在他存夠錢能去定製西裝時,他請父親帶他去找裁縫。父親當著他的面大笑:「大學生穿西裝?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父親的回答反映出日本對於西方服裝的傳統觀念——只有白領商人才穿西裝,學生穿制服。日本社會期望年輕男生畢業前都穿學蘭制服,甚至要穿去參加正式活動和工作面試。嗶嘰羊毛外套、相配的毛料長褲和白色的正式紐扣領襯衫,是他們一年四季從頭穿到尾的服裝。天氣變熱時,學生可以不穿外套。
年輕人到哪裡都穿著制服,因此根本沒有所謂的「年輕時尚」存在。黑須敏之回憶:「百貨公司會有童裝部和紳士男裝部,但絕對沒有適合中間年齡層消費者的部門。店家從沒想過能銷售什麼商品給年輕人,所以連試都沒試過。」
黑須敏之穿著學蘭制服以及第一件西裝外套
少數為了時尚而拒穿制服的年輕人會立刻受到排斥,被視為行為不檢。除了日本社會對社會偏差的根本偏見之外,戰後年代的父母也對孩子穿著現代服裝特別焦慮。二戰後,日本帝國主義時代嚴格的道德規範已隨戰時政權潰散而瓦解,父母認為孩子會在這「道德淪喪」的環境裡變得任性、叛逆。此外,盟軍在佔領時期推廣民主、自由、平等的觀念,刺激了許多年輕人藐視傳統倫理規範。這時的成年人會用「アプレ」(源自法文「 apres guerre 」,意為「戰後」)這個貶義詞,形容在和平時期的混亂中喪失規範的青少年。
接下來,父母對「アプレ」產生道德上的恐慌感,將服裝視為孩子叛逆的徵兆。黑色制服象徵遵從傳統日本價值,夏威夷襯衫或麥克阿瑟式的飛行員墨鏡等美式服飾則代表輕視社會規範。成年人相信,流行服飾不僅預示了孩子日後的不孝,也表示潛藏犯罪念頭。
1950 年轟動一時的「噢,你搞錯了」事件,更強化了大眾對年輕時尚與道德淪喪彼此關聯的認知。山際啟之是日本大學的校車司機,某天,年方十九的他持刀闖到同事車上,砍傷駕駛員,隨後駕車逃逸,連同車上薪水袋中的 190 萬日元一起帶走。山際啟之隨後載著女友展開了為期三天的兜風之旅。警方很快就逮到這對亡命鴛鴦,但這樁小案件之所以登上媒體頭條,是因為山際啟之在被捕時用日式英語大喊:「オー·ミステーク( oh, mistake 噢,你搞錯了)。」山際啟之在接受警方偵訊時不斷隨性地在日語中夾雜英語,露出身上 George 字樣的刺青。在媒體大幅報導下,「噢,你搞錯了」成為社會各界廣泛使用的流行語——這個偽英文口號充分象徵了戰後日本年輕人過度接受美式文化,顯然已到了耽溺的地步。
這對小情侶等待受審之際,新聞報導卻將重點放在他們的穿著上。在逃亡的短短三天內,山際啟之和女友在銀座的高級精品店內豪擲 10 萬日元購物,這個金額當時相當於大學畢業生起薪的 10 倍。出庭時,山際啟之穿著金色燈芯絨外套,胸前放著紅色口袋巾,搭配深棕色華達呢(gabardine)長褲、領尖極長的淺棕色紐扣領襯衫、菱紋襪、巧克力褐色鞋,以及美國總統杜魯門風格的軟呢帽,走在媒體鎂光燈前。他的女友身穿優雅的淺棕色寬領兩件套羊毛西裝,搭配黃色毛衣和黑色高跟鞋。這對情侶看起來更像是要參加電影首映會的年輕明星,而不是身陷囹圄的少年罪犯。對全日本無法認同他們的成年人來說,美國時尚與道德淪喪之間的關聯可以說是再明顯不過。
因「噢,你搞錯了」事件而被捕的情侶
當黑須敏之的父親聽到兒子要求定製西裝,理所當然地想起「噢,你搞錯了」事件。一如所有的家長,他拒絕資助這種可能引人墮落的行為。所幸,黑須敏之可以通過另一個渠道買到新衣——他的爵士樂團。跟同世代的許多人一樣,他最初是在美軍電臺聽到的爵士樂,並在少年時期開始學打鼓。黑須敏之解釋,1950 年代是當業餘樂手的絕佳時期:「韓戰期間,東京周遭有不少軍營,夜裡一直都有樂團表演,就連學生或業餘樂手也有演出機會。」黑須敏之和友人利用演出賺得的錢定製當時流行的好萊塢風格團服—寬肩單扣外套搭配貼身窄管長褲。
這種好萊塢風格的外套滿足了黑須敏之對時尚的渴望,但他在美軍基地的黑人士兵身上發現一種獨特的西裝款式。「他們會穿四扣西裝,戴圓頂硬禮帽和白手套,帶著非常細長的雨傘。我認為這實在酷得不得了。」他在東京的爵士樂咖啡館的進口唱片封面上也看到類似的造型。黑須敏之喜歡美國軍人和爵士樂手的時髦風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它。
尋找「純正」的「常春藤」1954 年夏天,由於對西裝充滿興趣,黑須敏之翻開石津謙介參與編撰的《男人的服飾》創刊號。看到「男人的服飾用語事典」單元時,第一個名詞「常春藤聯盟樣式」就讓他興奮不已:
又稱「 Brooks Brothers 樣式」,是美國最主要的時尚風格之一。有時又稱「大學樣式」,因為許多愛好者是大學生或大學畢業生。輪廓合身筆直。肩部狹窄自然,沒有墊肩或墊肩不明顯。外套上有三或四顆紐扣,沒有雙扣版本。長褲相當合身,略成錐形,通常不打褶。看似前衛,但用意十分保守,與同樣受歡迎的「好萊塢樣式」正好相反。這兩種樣式構成了當今美式時尚的兩個極端。在美國,「常春藤聯盟樣式」屬於都市風,往往被形容是「在麥迪遜大道上穿的衣服」。
這段沒有搭配插圖或照片的短文,改變了黑須敏之日後的人生方向。他在美軍基地所見的高紐扣西裝風格正是這種常春藤聯盟樣式,一種為大學生設計的西裝風格。美國人顯然會穿這些所謂的常春藤西裝去上課,而那竟被視為「保守」!黑須敏之想像,在太平洋彼端有一個文明世界,驕傲的父親會陪就讀常春藤聯盟名校的兒子到裁縫那裡定做西裝。他決定,之後若有機會定做第一套西裝,一定會是常春藤聯盟樣式。
石津謙介,將美式常春藤風格引入日本的重要人物
日本家長對於美國文化的恐懼或許也不是那麼不理性:爵士樂團幹擾了黑須敏之的課業,他被留級重讀大一。父親逼他賣掉鼓組,但黑須敏之不肯當一個只穿黑色學蘭制服的書呆子。在尋找新嗜好時,他報名了藝術家長澤節每周開課一次的時尚插畫班。在周六晚間的課堂上,他和班上另外兩個男生的其中一位成為朋友,對方是年紀較長的教師兼學生穗積和夫。身為受過專業訓練的建築師,穗積和夫在長澤節的學生當中堪稱傳奇人物,因為他辭去正職,成為自由插畫家,與《男人的服飾》合作。
穗積和夫立刻就和「來自慶應大學的摩登男孩」黑須敏之相當投緣,每個星期都會互聊爵士樂和男性時尚。《男人的服飾》是兩人的聖經,在該雜誌於 1956 年秋天推出美國大學時尚風格的深度報導後,兩人都改變興趣,迷上了「常春藤」。穗積和夫回想起那種服裝:「我第一次看到常春藤風格時,心想,就是它了!那是一套西裝,但看起來又和日本長輩穿的截然不同。日本沒有人穿那種三扣的合身西裝。」
除了偶爾見到美軍穿著亮眼的「新常春藤」風格服裝,他們在日本罕有機會看到有人穿著如此風格的服裝,因此,唯一的信息來源就是穗積和夫從婦人畫報社辦公室偷拿的美國雜誌。黑須敏之與穗積和夫在那些雜誌裡不斷發現常春藤風格的新走向。外套線條垂直,沒有縫褶。長褲後面有扣帶。最後他們在《 GQ 》上找到一篇談 Brooks Brothers 的四頁文章,終於見到了完整的常春藤風格單品組合。
黑須敏之與穗積和夫之所以喜歡常春藤風格,部分是因為它來自美國,一個被貧困的日本視為文明與繁榮的國家。常春藤聯盟風格在日本也是一個讓人看起來既出色又不至於像流氓般囂張的風格:「常春藤就是與日本當時的時尚截然不同。我根本不了解那種造型叫時尚—它實在太特別了。我開始穿常春藤風格的服裝時,大家會說你看起來好像鄉下地方的鎮長。但就是這樣才好玩。我不是因為那是新風格而喜歡,而是因為它有點奇特。」於是,日本有了自己的首批「常春藤聯盟生」。
1959年《 Men's Club 》上的傳統常春藤聯盟生社(戴帽和眼鏡的黑須敏之坐在梯子上,穗積和夫則是前方戴眼鏡者)
1959 年,穗積和夫說服《Men’s Club》的編輯,以一篇四頁報導介紹傳統常春藤聯盟生。團體照上的七個人全都穿著深色西裝,拿著金髮美女海報,展示他們對美國文化的專精。該報導的文字是穗積和夫偷偷撰寫,他宣稱這個團體為「常春藤七武士」。
這張照片裡的服裝如今可不會被認為是常春藤聯盟風格—黑須敏之戴著卷邊平頂帽、袖扣、銀色正式領帶,以及珍珠領帶別針。儘管《Men’s Club》是將常春藤風格引進日本的開路先鋒,但相關參與者都無法精確複製出這種美國東海岸的大學生造型。由於缺乏與常春藤學生接觸的第一手經驗,這種時尚風格在日本的基礎,實際上不過是少數的片面信息和《Men’s Club》雜誌編輯的有根據的推測。
1959 年 3 月,黑須敏之剛從慶應大學畢業,卻恰好面臨疲弱的經濟局勢,求職困難。在進不了大企業的情況下,他利用自己的時尚插畫技能在一家和服店找到工作,後來又到銀座擔任裁縫。他的父親怒不可抑:「我們供你去上慶應大學,可不是為了讓你到服裝公司上班!」那些工作很無趣,但黑須敏之找到一份喜歡的兼職,就是為《Men’s Club》撰寫與爵士樂和時尚相關的文章。
黑須敏之在雜誌社內與年輕的編輯祥介結為好友。某天晚餐時,祥介透露:「我得離職去替我父親工作。」黑須敏之原以為這位朋友是被迫得回到某個窮鄉僻壤的小公司做些單調無趣的工作,但祥介隨後澄清:「我爸是 VAN 的石津謙介。」原來他是石津祥介,日本最時髦服裝品牌老闆的長子。
1961 年,石津謙介任命兒子祥介擔任 VAN 企劃部主任,並交付其一項重責大任:生產以年輕人為目標客群的常春藤系列商品。在此之前,品牌大多數的常春藤商品靈感都是靠 50 歲的石津謙介想像而來,而非源自美國東海岸校園的流行風格。石津謙介將有一條直長條紋的襯衫稱為「常春藤襯衫」,背後有鞋扣的沙漠靴稱為「常春藤靴」,後面有帶扣的褲子稱為有「常春藤帶」的「常春藤褲」。祥介的任務是生產更貼近真品的常春藤聯盟產品,但他缺乏正確信息,不知從何著手。
顯而易見的解套辦法,就是找日本首屈一指的常春藤專家—黑須敏之。1961 年 5 月 2 日,石津謙介與祥介父子歡迎黑須敏之來到 VAN 企劃部任職。這兩個年輕員工接下來全心投入工作,設法大量生產日本第一批真正完全複製、原汁原味的常春藤服飾。
1961 年,黑須敏之(左)和石津祥介(中)在 VAN 的東京日本橋辦公室前留影
剛開始,這兩個年輕員工在生產核心單品—紐扣領襯衫、無褶斜紋棉質長褲及圓領毛衣上遭遇重重阻礙。由於沒有常春藤聯盟大學或大學商店的人脈,黑須敏之與石津祥介對於最新校園時尚的確切細節沒有多少掌握。他們在《 GQ 》、《 Esquire 》(《時尚先生》)、《 Men’s Wear 》、《 Sports Illustrated 》(《體育畫報》)、法文雜誌《 Adam 》、百貨公司 JC Penney 與 Sears Roebuck(西爾斯羅巴克)的目錄,以及《紐約客》的廣告中尋找蛛絲馬跡。這些刊物雖能提供設計構想,但 VAN 的工廠需要樣板和立體的服裝才能做出真正的複製品。石津謙介到美國出差時,雖然在 Brooks Brothers 店內買了幾件衣服作為參考,但這些無法擴大成一整條服裝商品線。黑須敏之前往阿美橫町的黑市,在一堆廢棄美國軍服之間搜尋,希望找到常春藤風格的服飾。
石津祥介在面對日本工廠時也遇上挑戰:「沒有人會做紐扣領襯衫,也沒有打版師做過無褶褲。」最後,他在遙遠的富山找到一家創新的工廠,他們已有製作紐扣領襯衫出口美國的經驗。其他產品則是經過反覆試驗,襯衫與長褲一再重做,直到最後接近美國標準為止。石津祥介在這過程中發現一種奇異的喜悅感:「我不像黑須敏之對常春藤聯盟服裝那麼著迷。對我來說,這就像組裝模型飛機。它像是一個挑戰,我們來看看能否在市場上真正創造出所謂的『常春藤時尚』。」
隨著完整的常春藤系列產品—卡其褲、休閒西裝外套、泡泡紗外套、菱紋領帶—在 1962 年推出,VAN 也更新了商標,希望進一步吸引年輕人群。石津謙介在原有的紅黑字樣的圓圈商標上增加標語「獻給年輕人與內心年輕的人」。加上這最後一筆之後,VAN 的品牌形象和商品正蓄勢待發,準備實踐石津生產日本年輕人喜歡的成衣的時尚願景。先前十年,黑須敏之在自家臥室和裁縫小店裡試圖複製出日本的常春藤風格,如今,他掌控著日本最熱門的服裝品牌,和 VAN 的同事正準備將常春藤風格產品推向全日本。
本文摘編自《原宿牛仔:日本街頭時尚五十年》第二章
編輯丨+7
常春藤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