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言:2020年的春天可能多年來最特殊的一個春天。這個春天,沒有再看到全網轉發林徽因那句「最美人間四月天「;也很少看到海子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在剛剛過去的愚人節中,擅長冷幽默的英國卻發起了一個「不要用COVID-19開玩笑」的活動。可見,全人類在新型冠狀病毒的肆虐下遭受苦難,有人失去了親人,有人失去了朋友,有些人失去了工作……這不禁讓筆者想到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T·S·艾略特《荒原》中的一句詩:四月,是最殘忍的一月……
看,無論在何種情境下,詩人的筆觸總能敏感地捕捉常人無法察覺的信息,尤其是春天。這個百花齊放,萬物生長的季節,我們不能漫步桃花林中,不能飲酒牡丹花下。但,我們可以翻閱古詩詞,在安全的房子裡,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綠色,拿著這本《人間詞話》,與那些個古老的春天對話。
一、宋詞的美學:有境界自成高格
翻開古代的書卷,我們有《詩經》的天真爛漫,有漢賦的繁複奢華,也有樂府詩的亙古悲憫,更有唐詩的灑落高遠……可是,吾偏愛宋詞,在一字一句中,在韻律和節奏中唱出婉約,唱出豪放,唱出漫漫歷史長河中的千古絕響。
在宋代,為何詞為最美?
《人間詞話》譯註者周公度先生在序言裡說:
詞的寫作異於前代所有文本,作為新的表情達意方式,它的標準最初便是才子的,鮮亮奪目的,音韻講究有甚於前朝,是形式主義的最佳狀態。
再聽聽作者王國維怎麼說,翻開《人間詞話》開宗明義第一則便是: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境界」是《人間詞話》美學論述的核心,也是詞鑑賞的基準,更是王國維認為五代、北宋的詞之所以稱為優秀的關鍵所在。
那麼,何為境界?
中國著名的古代文論家王文生先生則認為:王國維所謂有境界的作品,實則包括兩個方面,即外在的景物人事,內在之思想情意。兩個方面有統一的要求,就是「真」。
星期五認為,「真」從文學鑑賞來說,並不是簡單的真或假。是作者的情感和客觀世界的相互作用,是作者與世界的對話所展現的狀態。「求真」是王國維一生做學術的根本,也是他受尼採「用血書寫之心」的思想的影響而形成的文學理念。對於任何一個創作者凡是抱有「真心「所創作的作品都蘊含著」境界「。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王國維在境界的基礎上,又分為「造境」和「寫境」;「有無之境」和「無我之境」。當然,每一個分類中還能看到他信手拈來的論據。這些論據,則逐漸成為了讀者吟誦千年的名篇,包括我們今天要談到的四首關於春天的詞。
二、有我之境《點絳唇》: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
《人間詞話》第二十三則:
「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遊》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溼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周公度譯文:人們都知道林和靖的《點絳唇》,梅堯臣的《蘇幕遮》、歐陽修的《少年遊》這三首詠嘆春草的絕妙詞章,但是不知道先有馮延巳的詞「細雨溼流光「五個字。這都能夠抓住春草內蘊的詞句。
其實,王國維在這一則裡一口氣列舉了四首關於春草的絕佳好詞。我們先看林逋(bù)的《點絳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這首詞中我們可以看出以春草嘆離愁的痕跡,筆者嘗試著用類似詩句的語言譯出大意:
洛陽城的金谷之地,每年春天,青草總是兀自茂密。年復一年,它是為誰這般生機?
荒院之中,殘餘的花朵滿地,和著煙雨細細。人們在這長亭送別話愁緒,要離開的人漸漸遠去,這個春天裡,前行之路,芳草萋萋。
作者是北宋著名的隱居詩人林逋。他是浙江奉化人,字君復,諡號和靖。生性孤高自傲,終身未娶。曾漫遊江淮一帶,後隱居西湖孤山,人稱「梅妻鶴林和靖」。
《點絳唇》王國維稱之為詠春絕調之一,從詞中,我們看出擬人化的用法,將作者之情感寄托在春草之上。春天本是歡樂的,生機的,可是一旦沾染作者的離愁,卻突生悽涼。這或許是林和靖的筆法,正是王國維所謂的「有我之境」——可謂是「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宋詞之美,便在於此。無論婉約還是豪放,將景色與我的關係進行融和一體,我的情感與物的狀態合二為一,和著音韻去唱誦一種戚戚之情。
三、內美《蘇幕遮》: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接著看《人間詞話》第二十三則中提到的梅聖俞的《蘇幕遮》:
露堤平,煙墅杳(yǎo)。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萃(cuì)地春袍,嫩色相宜照。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歲色和煙老。
這是王國維所謂「詠嘆」春草絕調之二,它和第一首不同,是借著春草感嘆個人身世。筆者譯出大意:
露水溼了岸堤,煙雨濛濛,遠處房屋依稀朦朧。亂草萋萋,雨後初晴,江天連同。遠遊才子年少成名,拂動青袍,意氣風發堪比初春嫩草。
抬眼望去青草連綿,連接長亭古道。青草似在幽怨:曾經在此送別的青年才俊,還不知歸期在外飄搖。梨花落後春又了,夕陽滿地,歲月已老。
同樣寫春草,梅聖俞卻寫出了身世飄零之感。
梅堯臣,字聖俞,世稱宛陵先生。出生在安徽宣城的他,曾經官至尚書都官員外郎。他年少家貧,通過自己努力獲取功名,卻仕途不順。在北宋官場,尤其是神宗時期,小人遍布朝野。像蘇東坡、歐陽修這樣的文豪也時常被貶斥外放,更何況梅聖俞。這首詞也隱隱表達那種苦悶與飄零之感。
他將這種心境轉化為詩詞,也正是王國維所謂的「內美」與「修能」。《人間詞話》云: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於此二者,不能缺一。「
所謂「內美「,則是真性情也,真實表達自己的內心,寫作追求本真而不矯揉造作。
但是,僅僅內美也是不夠,更需要修能。王國維對姜夔還有有一句評價:「無內美而但有修能」。
「修能」是什麼呢?是作者描寫事物的時候,能出,能入。「詩人對於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
王國維沒有直接對梅聖俞作過這方面評價,單從這首《蘇幕遮》看,拙以為其有內美而無修能。
四、高妙《少年遊》:千裡萬裡,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我們再看《人間詞話》第二十三則中提到的歐陽修的《少年遊》:
欄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裡萬裡,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這是王國維所謂「詠嘆」春草絕調之三,星期五君譯出大意:
獨自登樓遠眺春天,倚遍十二欄杆,碧草綿延,遠接雲天。抬望眼,千裡萬裡之路,遠行遊子,離愁綿綿,正在這二月三月間。
謝靈運思鄉吟誦自家池塘,江淹離別南浦讓他心傷。詩思與離緒,在這黃昏春雨時,更何況,又想起遠行遊子,還在他鄉。
關於這首詞還有一個背景故事,據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
「梅聖俞在歐陽公座,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誰為主。』為美者,聖俞因別為《蘇幕遮》一闋云:『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歐公擊節讚賞,又自為一詞云:『闌幹十二獨憑春……』蓋《少年遊令》也。」
歐陽修聽到梅聖俞的《蘇幕遮》讚賞有加,頓時詩意大發,自己也立即做了《少年遊》,筆者認為這首詞與前兩首不同之處,在於它不僅有高遠之思,又有幽幽離愁。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之二十七則,專門評價過歐陽修: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可以看出,王國維對歐陽修評價甚高。用「高妙「一次可以概括出永叔詩詞的境界。
最後,在《人間詞話》的二十三則中,王國維最為推崇的則是五代南唐詞人馮延巳的《南鄉子》一句「細雨溼流光「寫出了春草之魂。
我們一起看看這首完整的詞:
細雨溼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馮延巳在五代亂世之中,詩詞總是離不開人生悲感。王國維評價他"和淚試嚴妝",可謂評價精秒。因為我們本文主要談宋詞,在這裡不再贅述。但是從詞的發展來看,它是一種慢慢演化的過程,是一種文化的延續。
是的,就在這個特殊的春天,我從《人間詞話》,讀到了我們古老文明中最美的春天之歌,當你看到我們的先輩那美妙的古漢語中描摹的春天,你能汲取一種能量,華夏文明偉大而強韌……【星期五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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