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將至的時候,《學校品牌管理》雜誌的記者來到園子,說要給我做一篇專訪。
落座「金薔薇詩社」,一杯茶,一架書,從時光裡撿拾故事,在對話裡升騰思考。
感謝認可,感謝措辭之美,讓我在再三品讀間,仍生出未竟之遠方,仍需不斷向前,上下求索。
她,像一朵玫瑰,靜靜地綻放,充滿美的氣息,卻又帶著「尖刺」,柔美與剛強的特性在她身上矛盾又統一地糅合在一起,形成她獨有的個人氣質;
她,善於用詩意的語言來講述校園故事,並賦予哲學思考;她,有最樸素的兒童價值觀,善於觀察和學習兒童身上的美。
她,成就了教師做精神明亮的人、指引孩子過正常而積極的童年生活,也成全了自己的教育理想。
她就是
張家港市實驗小學教育集團總校長劉慧。
張家港實驗小學是一所百年名校,我們走進校園,仿佛走進一座「小徑分岔的花園」,分岔的小徑裡藏著詩意、藏著幸福。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每個角落都是一處風景,每處風景都有一個故事。
跟著本刊記者,一起「約會」劉慧。
在劉慧的辦公室裡,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張照片。照片中,她單膝跪地,面對著一名孩子。舞臺的燈光從頭頂灑落,滿滿的愛意和溫暖在肆意流淌。
她說,我要做一位膝蓋柔軟的校長。
這個念頭最初萌動於一次美國教育考察團到張家港實驗小學的考察交流活動。
在那次考察交流中,當一名學生向來訪嘉賓提出想要一起拍合影時,那位身材高大的外國嘉賓很自然地單膝跪下,和他一起對著鏡頭比出了「V」的手勢。
這一幕讓劉慧看在眼裡、念在心裡。
劉慧曾因工作調動做過十年幼兒園園長。
十多年前,她到幼兒園第一天,眼前的一幕讓她入了迷、扎了根:一位即將退休的副園長,帶著幼兒園的小朋友滿操場飛奔,在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我們身邊有不少老師和校長放不下架子和孩子們一起滿操場奔跑,而在幼兒園,還保持著教育最初的樣子:老師帶著孩子們一起蹦蹦跳跳、一起奔跑嬉戲。
在幼兒園擔任園長的十年經歷,讓她自然而然地放下架子,習慣平視孩子的眼睛來說話。
當她再次回到張家港實驗小學,面對孩子們時,她自然而然地單膝跪地,平視孩子的眼睛交流。
和劉慧交流時,會有種感覺,像面對著一朵「玫瑰」,浪漫、柔美,又不失鋒芒與果敢。
2012年,當劉慧接任張家港實驗小學校長一職時,學校專用設施寥寥無幾,苦於生源的大量湧入,功能場室被迫改為普通教室,擠滿孩子。
沒有功能場室,失去了教育的物理空間,又何談學生素質教育、全面發展?
為此,劉慧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千方百計騰出空間,改造成兒童閱讀場,成就了學校最具特色的一道風景——「三味書屋」。
直到現在,「三味書屋」 依然是學校最具標誌性的地方。
這就是劉慧,一位膝蓋柔軟、心懷兒童的校長;一朵外表嬌豔,卻也戴著甲冑的玫瑰。
詩歌與哲學,是劉慧的兩隻翅膀。一隻託起生命的精緻,一隻植根生命的厚度。
江蘇省教育學會會長楊九俊評價:劉慧是一個具有哲學家氣質的詩人校長。她很喜歡這個評價,在她心裡,這也是她所追求的境界。
走在張家港實驗小學的校園裡,你會感受到美和詩意在靜靜流淌。
在這座小徑分岔的花園裡,花叢中立著一塊警示牌,上面寫著:除了春天,禁止入內;
草地深處的標識牌上刻著顧城的詩句:草在結他的種子,風在搖他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很美好。
諸如此類的詩句,俯拾皆是。
劉慧喜愛詩歌,信手拈來皆是詩。她用詩意抵禦著當下教育的功利,讓生命更加豐富、讓人更加精彩。
但僅僅詩意的表達還略嫌輕淺,教育還需要有深度的哲學思考。詩意是對學生更加柔情的表達,哲學則是對學校教育更加深刻的認識。
在校園裡,有一棵乾枯的樹。
這是一棵普通的樹。有一天總務處發現這棵樹已經枯死,便向劉慧匯報,是否要砍去這棵枯樹,重新移植新的樹木。劉慧說,先等一等,想一想還有沒有別的用處。
後來,劉慧為這棵樹提上了名為《永不消逝的風景》的小詩:
生命
沒有絕對的消逝
只要我們願意
枯樹也可以成為風景
教育
沒有無計可施的瓶頸
只要我們願意
每一個孩子都可以成為奇蹟
生動地給予我們驚喜
一棵乾枯的樹,成了校園裡的一道風景,一個生命教育的生動題材。
學校食堂外的蘑菇亭下,掛著兩隻空鳥籠。當三味書屋剛剛建成時,劉慧提議,希望有墨香、鳥鳴,讓自然的氣息在三味書屋裡流淌。
於是總務處就到市場上購回幾隻小鳥,掛在三味書屋。
一開始,嘰嘰喳喳的很是熱鬧,然而聽了兩天,她突然頓悟了:教育是什麼?教育是要打開鳥籠放飛小鳥,今天我們怎麼又把小鳥關在鳥籠、掛到三味書屋呢?
於是劉慧把小鳥全部放飛,只留下空鳥籠,掛在蘑菇亭下,也警示著學校每一位教育工作者:教育是打開鳥籠放飛小鳥,而不是把小鳥關進鳥籠裡。
劉慧的書桌上永遠擺著兩本書,一本詩歌、一本哲學。
她說最近在閱讀黑格爾的書,當看到黑格爾說「人是死於經驗的」時,禁不住拍案叫絕。
教育何嘗不是如此?
當看到有些基層教師抱著過去的備課筆記不捨得丟棄時,她總會想起這句話。孩子在不斷成長,世界在不斷變化,教育若是抱著過去的老劇本不捨得放手,不正是在走向死亡?
隨著對教育的認知、體悟,人生經驗不斷豐富,讓劉慧的成長,從詩意無限靠近哲學。
一所好的學校,一定是個鮮活的教育樣態,一定是個充滿故事的校園;一個能講好校園故事和孩子故事的校長,才能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教育家。
在張家港實驗小學裡,孩子們都喜歡稱呼劉慧叫「校長媽媽」。學校的公眾號設有「校長媽媽開講啦」專欄。學校裡有很多很多故事,是來自校長媽媽的教育故事。
剛從幼兒園回到小學時,劉慧覺得,小學校園太乾燥了。兒童需要水的浸潤、需要月光、需要花朵、需要小橋流水的環境。
學校通過問卷調查,了解孩子們對校園環境改造最想要哪些東西。很多孩子都提到了花朵、蝴蝶、河流、小橋流水……沒有哪個兒童生來不熱愛自然。
於是,學校第二期校園環境改造工程設計了「百草園」。從「三味書屋」到「百草園」,成了孩子們喜愛的校園模樣。
最初建成的「三味書屋」,由於規模限制,只能一個班一個班地輪著開放。但孩子們太喜歡那裡了,他們愛趴在窗戶上向裡面打量,留下一個個可愛的鼻尖印。
正如劉慧類比的「猶太人會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在書頁裡滴上蜂蜜,誘使孩子去喜愛、接近書籍」的故事,那一個個鼻尖印,不正是孩子對書頁上的那滴蜂蜜的嚮往麼?
於是,她便開放「三味書屋」 ,讓每個孩子都能自由進入。更多的新故事在「三味書屋」裡發生,並伴隨著誠信購書、愛心捐贈等活動開展。這窗戶上的鼻尖印,也成了劉慧最溫馨的校園故事之一。
在校園裡,這樣的故事還有許多許多:傘下正經過一個世界、讓孩子有尊嚴地輸、一棵長刺的樹、「柿子是誰的」、「成長樹」下的談話、摘花朵的孩子……與學校的故事、與兒童的故事。
鮮活的教育故事,同學校發展一樣,蘊含著劉慧的教育智慧,在劉慧的教育生涯中一點一滴生長出來,也見證著她的成長。
在劉慧看來,校長的兒童觀形成特別重要,兒童觀是通過一個個案例和故事來體現。
當兒童觀奠定以後,校長才有自己的教育觀、課程觀、教學觀。孩子是劉慧的觀察對象,在孩子身上,她汲取、完善她的兒童教育觀。
劉慧和我們分享了一個她兒子的小故事。
小兒子讀四年級時,學校組織圖書義賣活動。他回家後挑選了一套包裝精美的、非常昂貴的世界名著出來,準備作為義賣物品。
劉慧看到後,和他商量:「書架上還有很多書,是否可以換一套,沒必要拿這麼貴的出來義賣。」劉慧認為,孩子對價格和價值的認識可能還不夠理性。
然而小兒子卻回答她:「你自己都不喜歡的書,你能拿出來義賣麼?當然是要選擇你最喜歡的那部書拿出來賣給別人啊!」
兒子的話讓劉慧對於兒童又有更深層的認識。她說:「兒童不僅是我們的教育對象,也是我們的審美對象。當這一觀點深入骨髓後,你會發現,面對兒童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再也沒有面對孩子的權威,你會認識到自我的渺小、人性的缺憾。」
兒童教育觀決定一個校長辦學思想的高度和廣度,劉慧總是在尋找與兒童思想、審美、行為、生長相匹配的教育路徑。
劉慧說:「童年是一條神秘的線索,它埋伏在你生命的底處,在你成年後,總有一天它會顯露出來,成為你全部的精神世界,成為你整個的人生。」
劉慧喜歡研究一些花花草草,她在自家院子裡種了很多植物。她熱愛花朵、熱愛生活、熱愛孩子,正是因為這樣的熱愛,才會讓她將張家港實驗小學變成「小徑分岔的花園」,而這樣的花園學校,正是孩子喜歡的童年樂園。
一個孩子最初看到世界的模樣,就會成為未來他獲得的生活。劉慧用獨特的生命氣質去感染這個園子裡的每個人,讓每個人都朝向精神明亮。
她常說,要給老師熱愛教育的依據和理由。而這理由和依據,就來自於生活、來自每一個簡潔而又美好的小日子。生活過好了,教育生活就過好了。
她再三表示,做校長要學會成全人,無私地分享和成全周圍的人、成全孩子,用生命和思想去託住孩子的成長。
在她單膝下跪的照片裡,她跟孩子說:校長媽媽能做的,就是用我的雙手託起你的夢想。
在今年疫情期間,劉慧親自動手,粉刷了辦公室的外間會客室。顏色舒適又精緻,兩個大書櫃裡,收羅了她400多本各國詩人的詩集,桌面上擺放著雅致的插花。
她還研究香水、購買香水課程、觀看電影,豐富精神世界。拋開校長身份,她活得精彩又精緻。
照片牆上掛著精美的照片,最中央的照片上,她單膝跪地,面對著學生,美麗的像一朵盛開的玫瑰。
旁邊一個大大的相框裡空無一物。她說,8年前剛回到張家港實驗小學的我,意氣風發,深得老師信服,8年後年齡逐年增長,容顏慢慢老去,但我的精神不斷生長。生長是學校的主題詞,我也是。
這片空白不會一下子填滿,這空白提醒我不斷生長,當某天我有了新的領悟,它就會被填滿;當某一階段超越自己時,可能這片空白又會再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