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廣
皂角樹生長在我的記憶深處,紮根在我幼年的生活土壤裡。
在樓房莊南側的河岸邊,有一棵很古老的皂角樹,樹幹很粗,一個人都抱不住。鋸齒形的綠葉油光發亮,葉色蒼翠,濃而不密,嬌而不媚。樹高擎天,樹冠如蓋,鬱鬱蔥蔥,就像撐在空中的一把巨大綠傘,為鄉親們遮風擋雨、遮天蔽日。從四面八方成群飛來的鳥雀在樹枝間築起鳥窩,棲息安家,嘰嘰喳喳,談情說愛,繁衍後代。那鳥雀發出不同的叫聲,百鳥和鳴,婉轉悠揚,令人百聽不厭。
每年立夏時分,皂角樹盛開著極小的五瓣黃花,密密匝匝,香氣四溢,招來成群的蜜蜂嚶嚶嗡嗡地趕來湊熱鬧,無數隻花蝴蝶環繞著樹冠翩翩飛舞,宛若一幅多姿多彩、活色生香的優美畫卷。一串串紅彤彤的,像用山楂做成的冰糖葫蘆。皂角樹上紅褐色的細刺和嫩皂角生長很快,在細小的樹葉襯託下煞是好看。樹冠高而大,葉子稠而密。雖然經受烈日的暴曬、狂風的肆虐、雷電的擊打,皂角樹依然巍然屹立,煥發出勃勃生機。
初秋,嫩黃的皂角像長豆角似的綴滿枝條。深秋,飄零的秋葉無聲地向人們表白著它的歸宿,樹上翠綠扁長的皂角變得紫黑油亮,形如刀鞘,扁平如豆莢,在瑟瑟秋風裡搖來晃去,如同一把把刀片譁譁作響,慶賀豐收。
冬天到了,皂葉落光了,皂角樹上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曳,一條條向空中延伸的枝幹,像一群踏歌起舞的藝術家靈活的臂膀和放大的手指,盡情地向人們表演著剛健有力的舞姿。
我們班的同學倪小兵,他家住在皂角樹旁,我每天喊著他一同上學。聽倪小兵說,這棵皂角樹是他老太爺親手栽植的,經過澆水、鬆土、施肥,精心呵護,皂角樹才一天天長成這麼大。他還說,一串串皂角象徵著多子多福,是男婚女嫁的吉祥物。誰家的姑娘出嫁,都要在板箱和棉被裡放幾串皂角。誰家的孩子有了病災,就會在皂角樹的枝頭系上一根紅布條。紅布條在風中飄動,全莊便充滿了吉祥。皂角樹不僅是莊裡人祈福驅災的寄託,三年困難時期,皂葉和著黑面還成了人們充飢的食物。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一度出現物資匱乏,買不到肥皂,洗衣服成了難事。倪小兵的母親王花妮讓大兒子倪留福將鐮刀綁在長竹竿上,鉤住皂角用力往下拉,一串串皂角就噼裡啪啦地落下來,她把皂角收集起來,分給莊裡的婦女和姑娘用來洗衣服。有一次,俺莊的剃頭匠丁運增到樓房莊給小孩剃頭時,王花妮把皂角研成碎末兒,往孩子頭上一撒,比用香皂洗還乾淨。俺莊的李國民在玩耍中胳膊脫臼,王花妮兩手一捏,重新接上骨骼,給疼痛處塗上皂汁,用手拍幾下,胳膊很快就好了。我帶著好奇問王花妮大娘是怎麼回事?她說:「皂角樹的葉、根、皮都是中藥,皂角能化食開胃、治療便秘。」如果把皂角刺熬成湯藥,讓坐月子的婦女連洗帶喝,能治好血崩症;如果鼻子不通時,弄一粒皂角籽放到鼻孔裡,很快就噴嚏連連;如果把皂籽和皂樹皮放到清水裡浸泡、搗碎後,撒些鹽攪勻,能為大人小孩治療毒瘡;如果騾、馬、牛、驢傷了腿蹄,抓把搗爛的皂藥來回揉抹幾遍,腫痛就消失了。
從此,每次路過皂角樹時,我都會對這棵神奇的老樹佇立凝視。烈日炎炎的盛夏,人們酷熱難耐,紛紛聚集在高大的皂角樹下納涼,皂角樹像周公吐哺一樣,向人們敞開博大的綠色情懷,廣散絲絲的涼意。人們圍坐在皂角樹下談天說地,嬉笑打趣,微微的涼風吹過,讓人很是愜意。
在那貧窮的歲月裡,皂角是人們洗滌衣物、衝洗頭髮的寶物。有一次,倪小兵給了我幾串皂角,我母親將幾串皂角搗碎用棉布包著,放進準備洗滌的衣服裡,然後用棒槌反覆敲打、用力搓揉後,衣服上很快泛起了許許多多白色的泡沫兒,在河水裡衝洗幾下衣服就乾淨了。洗過晾乾的衣服,散發著一股特別的自然清香。母親在清澈的河水中衝洗時,把皂莢裡面的皂角籽剝去白皮在水中一涮,填進我的嘴裡,感覺有點兒像牛筋,久嚼不爛,既止餓又解饞。
皂角能洗衣服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們的班主任張彩俊老師整天精神飽滿,頭髮總是梳得一絲不亂,顏面也修得白皙。他特別注重衣著,即便是舊衣服,也能穿出乾淨板正的效果。相比之下,我們男同學大多是蓬頭垢面。有一次,張老師在班裡對同學們講:「作為學生,頭髮要乾淨。」邱常法反駁說:「我們沒有肥皂洗頭。」於是,張老師出一個謎語讓他猜:「一棵樹,高又高,上頭掛著千把刀。」他話音剛落,我就說:「是皂角樹。」張老師笑笑說:「對!皂角富含胰皂質,是洗頭髮的好東西。」說到皂角,大家都知道,是皂角樹的果實。雖然學校西側有一棵,公社衛生院裡有一棵,樓房莊南側有一棵,但平時卻很難想到它們。因為皂角長得虯曲醜陋,滿身芒刺,一點也不美,而且一到深秋,葉子和皂角紛紛掉落,地上撒滿一片。張老師為此給我們布置一道課外作業,放學後去撿皂角。我們班的同學三三兩兩分別到不同的皂角樹下拾皂角,像寶貝一樣帶回家,曬乾後收存起來,以便日後使用。我把幾串皂角放到水盆裡,水慢慢地變得渾黃。我皺起了眉頭,難道它能化解身上的油垢、能舒展皮膚、能洗去衣服上的髒東西嗎?張老師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長大後,就很少再到皂角樹下玩了。參加工作後,我有一次回故鄉路過樓房莊,發現那棵皂角樹不見了蹤影。一打聽,才知道人們的生活條件改善後,沒有人用皂角洗衣服了。改革開放後,人們都忙起來了,很少有人坐到皂角樹下閒聊,皂角樹似乎沒有什麼用處了。樓房莊有一戶農家為蓋新房子,就把那棵皂角樹伐了。
望著那一處空白之地,我心中似乎還有需要洗滌的地方,真想再用皂角洗一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