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
這個冬天,老橋跟城東生了些瓜葛。
先是有個女人跟他說,城東月光涼,他當它是漂亮的玩笑話。後來,他時常在深夜從另一個女人的家裡出來,頂著頭頂又大又白的月光從城東開車回城南。他發現,城東的月光果然是涼的。
第一個女人是烏央。
第二個女人是白色。
二 烏央
城東月光涼。烏央說。
這句話很文藝。而老橋覺得這文藝的出發點是讓夜色更纏綿,於是他俯身更用力地捲住了烏央。
半個月前,烏央還是他新搬來的鄰居。長捲髮,小小白白一張臉,時常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抽菸,她愛抽茶花。似乎還酗酒,有時候半夜也在屋裡放搖滾樂,樣子一點也不良家。夜半的鼓點一錘錘敲在老橋心上,敲得老橋煩燥不已。他卻有些莫名心疼她,於是選擇了縱容。一個晚上,老橋在回家時在樓道裡看見烏央一身酒氣倚在門口譁啦啦晃動著鑰匙,一直對不進鎖孔。她瘦小的身子一直往下滑,老橋上去扶了她一把。烏央轉過身看老橋,她把胳膊繞在老橋脖子上,是你嗎?她在醉意裡問,然後就開始吻他。故事就這麼開始了,這故事的開端就定性著他們的結局。
那句是你嗎是什麼意思,老橋後來問。烏央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她說她不記得那句話。
烏央說她以前住城東。老橋就問,怎麼會突然想搬到城南來?
受不了城東的月光,烏央摁滅了菸蒂。她說,涼嗖嗖,曬得骨頭疼。
老橋當這是一句催情的話。
三 白色
幾乎是同一時期,老橋遇見了白色。
她在他的課上哭,歇斯底裡,哭到他心驚肉跳。
老橋帶的是企業培訓課。企業培訓,就是為各種類型的公司調動員工情緒,提高凝聚力。簡單點說,老橋是專門給人家公司的員工洗腦的,吃的是煽情飯。
其實那天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溫情遊戲:所有人面對面圍成圈。想像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你最珍貴的人,老橋說,過去的人已經過去,回不來,往後看沒有用。他的語氣配得幽肅。會場很安靜,然後,拔起了一個悲愴的聲音。就是白色。
這個女孩老橋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前期培訓裡全場最無謂的一個,嚼口香糖,在整個會場陷入煽情氣氛一片抽泣時,她仍無動於衷地四下轉動她的黑眼珠,還把十個蔥白的手指翹起來,比較指甲花間的細微差別。
老橋沒太在意她的眼淚,他知道每個人必定都有自己的情感軟肋,不在這裡,就在那裡。所有心理課程玩的不過是同一種把戲。
他接著讓大家與對面的人相互擁抱。白色對面的小夥子走過去被她一把推開。她站在擁抱的人群之間哭,後來累了,就坐在地板上繼續哭。一張臉花得不像話。一直哭到老橋頭暈腦漲。
吃飯的時候白色還在哭。老橋坐到了她對面。「好些嗎?」他問她。白色不理他。老橋笑了笑,給她夾菜。白色一邊抽泣,一邊指著過油茄子指揮他:「那個!」老橋又笑了。白色抬起頭拿白眼剜他。白色的眼瞼很白,哭過的瞳仁又黑又亮。老橋的心就無端跳快了一拍。
培訓很快結束了,白色卻擊中了老橋那根荒蕪了好久的,叫做愛情的神經線。
白色不買老橋的帳。白色不買老橋的帳。老橋長得有點像她的前男友,她討厭翻了篇的事物,這是她拒絕老橋的諸多理由之一。老橋一點也不介意,反正活到他這個歲數的男人都開始覺得能給理由的拒絕就代表希望。老橋就開始一次次跟在白色屁股後頭停車。白色除了公司的工作,還自己開了家首飾小店,僱了兩個小女孩看著,自己每天去盤點。老橋跟著白色把車開到商場門口,然後又把車停到白色住處樓下。老橋跟蹤的技術是一流的。好多次,老橋在白色樓下,仰頭看她窗口的燈光,覺得那朵橘色和這個城市其它的燈光都不一樣。這情緒很撩人。
很晚的時候老橋開車回去,有時還上烏央的床。烏央像堵不透光的牆。
四 月光
白色終於點頭,那一瞬她的笑容像一束煙花燃燒了老橋的眼睛。老橋像個初涉情愛的毛頭小子一樣興奮。他們在一起了,以愛情的明豔響亮為名。
第一次,老橋就發現白色的固執。整個過程中她伸出左手,與老橋十指相扣,不允許他的手抽離。她喜歡沉迷地聞他的頸窩,一頭長長的頭髮全披散在老橋胸口。白色閉著眼睛,呻吟聲很動人。
有一次她突然停了下來,她比我好麼?她問他。她是誰?老橋問。他心知她說的是烏央,老橋有次出門時遇到烏央有事,送了她一程,烏央下車後白色就從旁邊走過來了。那天坐在你車裡的那個。白色說。那只是隔壁鄰居。老橋很鎮定。
「騙子!」白色說,但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她堵住老橋的嘴,奮力吻他。
老橋想,女人的嫉妒也不全是壞東西。
白色的愛事有些奇怪,她有很多堅持。比如說,始終伸出一隻手與老橋相扣……還有,她從不肯拉上窗簾。從白色的窗口,能看到素白的月亮怎樣在暗空裡一點點緩慢遊走,走得老橋心慌。
五 往事
烏央敲開了老橋的門。
老橋想起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了。那些從床開始以床結束的故事,有著隔夜恍惚的暖和涼。
烏央額上破了好大個口子,血淌了半張臉。老橋急忙找來酒精,又找繃帶。怎麼回事,他問。烏央抵死緘默。老橋就安靜地幫她消毒止血。準備包紮的時候,烏央按住老橋的手。別動,陪我坐會,她說,我累。她的聲音非常疲憊。老橋就在她身邊同她背抵著沙發坐下。烏央輕輕把頭擱在老橋肩上。老橋發現,他們之間的氣氛居然也可以很溫情,而不是色情。
烏央突然問老橋,我們要不要試試戀愛?老橋心裡就緊一下。終於他還是冷靜地笑了笑,沒說話。老橋覺得自己特虛偽。
烏央冷漠地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臉。烏央臉上又有了以往的嫵媚顏色,她說,跟你開玩笑呢。聽過嗎,行色傷身,動愛傷心。心可不是隨便拿出來給人傷的。
兩人坐在暈黃的光影裡抽菸。暮色掉下來。夜色掉下來。月亮爬起來。
烏央說,我男人死的時候也有這麼好的月光。車禍。烏央接著說,其實他是別人的男人,趕來和我上床。
老橋伸出手去攬住烏央的肩膀,兩人都不再說話。
六 氣息
白色把臉埋在老橋身上,深嗅,她煞有神事地說,你身上有種熟悉的氣味,這味道我前男友身上也有。
什麼味道?老橋問。
背叛。白色說,然後就呵呵地笑了。她一笑,老橋也呵呵笑了。
老橋問白色,你和他為什麼分開?
他死了呀。白色一臉天真。
我很早就知道他的背叛,不揭穿他,是因為想等到他回頭。但是後來我越來越覺得無望了,等待真讓人厭倦啊。於是在他又一次找藉口出門去見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在端給他的咖啡裡下了安眠藥。他真是心急,在鬧區也把車開到70碼。後來,他就睡過去了,再沒醒了。
老橋死死盯住白色的臉。
白色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伸出食指輕輕地頂了頂老橋的頭,騙你的,你怎麼這麼好騙,真傻,她說。聲音清脆嬌嫩,在房間裡打了個圈。
七 秘密
老橋敲烏央的門,敲不開。
一小時前,老橋去了白色的店。白色不在,店裡的那兩個小女孩不認識老橋,兀自熱鬧地聊天,講她們的老闆娘幾天前在商場裡毆打一個女孩的事情。她們說,那個女孩逛進店來的時候看到白色,愣了一下就出去了。白色呆了一會,突然就衝出去,從後面揪住那個女孩的頭髮,一直把她拖回了店裡。女孩也不還手。白色哭喊:「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他死了你卻還過得這麼開心這麼自在,你這麼快就能忘了他……」白色當時像瘋了一樣,對女孩又撲又打,最後還用菸灰缸砸破了女孩的額頭。
老橋就把白色和烏央聯繫起來。
他想起來,白色是看見他和烏央在一起,才跟他在一起的。
老橋的心一點點疼了起來,疼得五臟六腑都攪成一團。可是具體為了什麼,他自己也講不清。
八 疼是一座橋
老橋心緒複雜地站在白色門前,手裡捏著白色配給他的鑰匙。他看到門口零散扔著三四顆茶花菸蒂。老橋猶豫著,終於還是輕輕打開了門。
客廳裡沒有人,臥室裡卻有低微的語聲。
白色滿臉都是眼淚。她正全心全意地問她面前的人,他和你在一起時開心嗎?你們每次怎麼開始?他是不是喜歡聞你的頸窩?是不是扣著你手不放?他從不愛拉窗簾……烏央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白色的嘴唇上。「我們都忘不了他,那就不忘了。」有個聲音輕輕說。老橋在淚水的朦朧裡,分不清是她,還是她。
她們這樣沉迷,以至不曾注意到門口有人。
老橋從來不知道在兩個只是靜坐的女人間,情慾的味道可以這樣飽滿,黏稠而憂傷地充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填滿呼吸的所有隙旯。
兩個老橋最熟悉的女人,如琥珀凝結於這偌大城市一間臥室的沉默裡,房間裡充斥著往事的灰燼與哀矜。
老橋把鑰匙放在客廳的茶几上,輕輕帶上門。
他開著車,看見外面的月亮,蒼白地掛著夜空裡,像一面盛滿秘密的鏡子。城東的月光真的很涼,涼得老橋骨頭都疼。月下的城市遍地寒光,是一張緊密無漏的網。
老橋有點想哭,於是眼睛就真的模糊起來。
冷瑩:
作家。
一個懶人。
喜歡植物多過於人。
出版有《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請晚點再離開我》《遇見你之後,都是好時光》《我還愛著你,比想像中更深》《心若向陽,無謂悲傷》等書。噹噹、京東、卓越及部分實體書店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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