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那怯懦的理想主義,它只教人不去注視人生的苦難和心靈的弱點。我們當和太容易被夢想與甘言所欺騙的民眾說:英雄的謊言只是怯懦的表現。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的真面目——並且愛世界。
——羅曼羅蘭 《米開朗基羅傳》序
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克服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讀到本書時所得的教訓。
——傅雷 《貝多芬傳》譯者序
《貝多芬傳》《米開朗基羅傳》《託爾斯泰傳》一起被稱為「巨人三傳」。這些作品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物傳記,羅曼·羅蘭也不打算將它們以嚴格的史學方法撰寫成淵博著作。當我們翻開這本書的時候,撲面而來的是羅曼·羅蘭的澎湃激情。這種極為感染人的力量,讓書中誕生了許多廣為傳抄的名言金句。
羅曼·羅蘭(1866-1944),法國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進行不屈的鬥爭。
我們一遍一遍複述羅曼·羅蘭書中的名言,從中汲取力量。但是少有人知道,他的激情誕生於一個國家的疲憊和一個遭受侮辱的民族的絕望。
普法戰爭之後,戰敗的法國陷入了一種精神上的疲憊。年輕的羅曼·羅蘭沒有經歷這場災難,但他看見了這種疲憊。1903年發表《貝多芬傳》時,他在序言裡寫道:「我們周圍的空氣多沉重。老大的歐羅巴在重濁與腐敗的氣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質主義鎮壓著思想,阻撓著政府與個人的行動。社會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類喘不過氣來。」
重振信心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幻想甚至謊言,不斷引燃復仇的火焰,許諾未來的勝利,另一種是要從失敗裡找到一種精神力量,並且重新定義勝利——它不來自於暴力,它是要擺脫一切幻想和一切不公正。羅曼·羅蘭的理想是後者。
但是,「人民劇院」運動的失敗,讓羅蘭·羅蘭感到了奮鬥的孤獨和痛苦。他把目光轉向了一些偉大的靈魂,發現「越是深入研究偉大作家們的生活,就越對他們畢生遭受如此眾多的不幸感到震驚。」他開始歌頌這些在患難和痛苦中奮鬥的靈魂,連續寫了好幾部名人傳記:《貝多芬傳》(1903)、《米開朗基羅傳》(1906)、《託爾斯泰傳》(1911)。
羅曼·羅蘭稱他們是英雄,他認為的英雄,「並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他撰寫這些傳記,「不是向野心家的驕傲申說的,而是獻給受難者的」,他要讓「自由的空氣重新進來」,讓人們「呼吸一下英雄們的氣息。」
1927年,貝多芬去世後的第一百年,羅曼·羅蘭二十五年前撰寫的《貝多芬傳》在巴黎再版。同年,19歲的傅雷來到法國,讀到了這本薄薄的小書,他在1934年致羅曼·羅蘭的一封信裡講述了當時的心路歷程:
其時頗受浪漫派文學感染,神經亦復衰弱,不知如何遣此人生。無論漫遊瑞士,抑小住比國修院,均未能平復狂躁之情緒。偶讀尊作《貝多芬傳》,讀罷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自此奇蹟般突然振作。此實餘性靈生活中之大事。
傅雷之後又讀了《米開朗基羅傳》和《託爾斯泰傳》,他發願要把這三傳譯成中文,「期對陷於苦悶中之青年朋友有所助益「。致信羅曼·羅蘭時,三傳的翻譯工作已經完成。
三傳之中,對傅雷影響最大的,應當是他首先讀到的《貝多芬傳》。對他來說,「療治我青年時世紀病的是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戰鬥意志的是貝多芬,在我靈智的成長中給我大影響的是貝多芬,多少次的顛撲曾由他攙扶,多少的創傷曾由他撫慰,——且不說引我進音樂王國的這件次要的恩澤。」
但是1932年譯成的《貝多芬傳》並沒有出版,因為「出版界堅持本書已有譯本,不願接受。」當時已有的譯本指的是楊晦的《悲多汶傳》,轉譯自英譯本,1927年7月已經由北新書局發行,但因為印數少,流傳不廣。出版社的拒稿讓《貝多芬傳》的初譯稿「在存稿堆下埋藏了有十幾年之久」,直到1942年,傅雷將「巨人三傳」全部重譯。
1942年的中國大地處處硝煙,日軍大肆掃蕩,抗戰進入了極為困難的相持階段後期。選在這個時間重譯,正是因為「現在陰霾遮蔽了整個天空,我們比任何時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時都更需要堅忍、奮鬥、敢於向神明挑戰的大勇主義。」
這些偉大靈魂在苦難中的奮鬥迸發出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給予孤獨的奮鬥者和陷於苦難的民族以精神上的撫慰和支持。
羅曼·羅蘭的英雄,不是為驕傲、為榮譽而成為偉大,而是為公眾服務而成為偉大。英雄不是為個別生活目的、為取得巨大成就而進行鬥爭的人,而是為整體、為生活本身進行鬥爭。他稱之為「非武力的拒絕」。
這樣的英雄,總是會在苦難中誕生,要面對極痛苦的犧牲,而且是「犧牲自己及其所親的整個的犧牲」。
不能因為害怕而逃避這種苦難,也不能因為無法逃避而用謊言來掩蓋這種苦難。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誠實地面對這些苦難,也就是誠實面對生活的真相。
但是英雄並不以受苦為目的,英雄只是不得不體驗這一切,作為英雄資格的一種審查。
痛苦是無窮的,它有各種各樣的形式,有時是來自外界的「物質的凌虐,如災難、疾病、命運的褊枉、人類的惡意」,有時是從內心深處生發的「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從生命的核心中發出的,它毫無間歇地侵蝕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毀滅為止」。
在苦難的磋磨中,英雄會在切身的痛苦中獲得一種認識,一種能帶來充沛感情的力量的認識。痛苦本身不能帶來成功,但逃避、屈服於痛苦一定會帶來失敗。在與痛苦的鬥爭中,英雄成為了英雄。
貝多芬肖像(1820年,Joseph Karl Stieler繪),時年五十歲,他的富於表情的眼睛,時而嫵媚溫柔,時而惘然,時而氣焰逼人,可怕非常。
貝多芬的人生是在頂點突然向下墜落的。1814年後的維也納的音樂口味開始變了,貝多芬被視為迂腐。他的朋友和保護人,也在這時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在1816年的筆記上,貝多芬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而事情盡可以更糟,他的耳朵完全聾了。在1822年《菲岱裡奧》預奏會上,他聽不到臺上的歌唱,音樂和現場都紊亂了。沒有人能告訴他發生了什麼,在申德勒的記述裡,他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11月裡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裡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
陷入了全然的孤獨的貝多芬,在痛苦的深淵裡,卻從事於謳歌歡樂,巨人的巨著終於戰勝了群眾的庸俗。「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廢,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
1902年,羅曼·羅蘭逃離了巴黎,來到波恩,貝多芬的故裡。他與貝多芬「單獨相對,傾吐著我的衷曲,在多霧的萊茵河畔,在那些潮溼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著他的苦難,他的勇氣,他的歡樂,他的悲哀」,在貝多芬的祝福之下,羅曼·羅蘭重新回到巴黎,他「得到了鼓勵,和人生重新締了約」。
《貝多芬傳》正是羅曼·羅蘭的感謝曲,他不指望這本小冊子能取得怎樣的成功,它也確實沒有取得什麼文學上的成就,報刊和學術界對它無動於衷。但是,素不相識的人們開始傳看,「膚淺的樂觀主義給了他們多大的屈辱,他們在這些話裡就感到了多大的憐憫」。
這是羅曼·羅蘭對孤獨的第一個勝利,他感受到了看不見的兄弟的存在,他還要介紹另外一些同樣偉大的人物,受著另外一種痛苦的巨人給他的兄弟們。
如果說貝多芬的苦難是在生命中突然墜落,米開朗基羅的悲劇則是與生俱來的。如果說貝多芬是在痛苦中孕育了歡樂,米開朗基羅則是徹頭徹尾的沒有歡樂。
米開朗基羅(1475-1564),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繪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和詩人,文藝復興時期雕塑藝術最高峰的代表,與拉斐爾、達文西並稱文藝復興後三傑。
米開朗基羅的一生都在創作,在創作中成為文藝復興的巨人,但是羅曼·羅蘭卻只承認他一半的勝利。
直到呼吸的最後一刻,米開朗基羅都是「痛苦的頌讚」、「解放一切的死的頌讚」。「他整個地戰敗了。這便是世界的戰勝者之一。我們,享受他的天才的結晶品時,和享受我們祖先的功績一般,再也想不起他所流的鮮血。」因此羅曼·羅蘭要「把這血滲在大家眼前」,他要告訴大家真正的英雄主義,認識到生活的真相、忍受生活是不夠的,還要熱愛生活。
託爾斯泰的的痛苦是羅曼·羅蘭認為的第三種巨人的痛苦。他不像貝多芬生命裡突然而至的厄運,也不像米開朗基羅與生俱來的憂鬱,他是自覺進入他的命運的。
託爾斯泰出身富貴,生活美滿,又有極高的文學天賦,但他對自己是否值得擁有這一切產生懷疑。他的英雄主義鬥爭沒有人能理解,因為沒有人看得見他隱形的敵人,也就是他自己。
列夫·託爾斯泰(1828-1910),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政治思想家、哲學家,代表作《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
託爾斯泰在孤獨的鬥爭中,說出了「我們這些普通人所共有的思想,為我們不敢在自己心中加以正視的」。他不要米開朗基羅所追逐的神性的生活,他要平凡的生活。「而最終他之於我們,亦非一個驕傲的大師,如那些坐在他們的藝術與智慧的寶座上,威臨著人類的高傲的天才一般。他是——如他在信中自稱的,那個在一切名稱中最美,最甜蜜的一個,——『我們的弟兄』。」
與其說羅曼·羅蘭所寫的是巨人的人生,不如說他寫的是他自己的精神史,也正因此,「巨人三傳」以其強大的感染力量,鼓舞振奮著一代又一代人。貝多芬、米開朗基羅、託爾斯泰,還有羅曼·羅蘭、傅雷,他們都是在苦難中踐行了真正的英雄主義的巨人。
「汲取他們的勇氣做我們的養料罷;倘使我們太弱,就把我們的頭枕在他們膝上休息一會罷。他們會安慰我們。在這些神聖的心靈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強烈的慈愛,像激流一般飛湧出來。」
不經過戰鬥的捨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鍊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傅雷)
我稱為英雄的,並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
沒有偉大的品格,就沒有偉大的人,甚至也沒有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行動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虛的偶像,匹配下賤的群眾的:時間會把他們一齊摧毀。成敗又有什麼相干?主要是成為偉大,而非顯得偉大。
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力的心靈把這些可憐的人群加以鞭策。(貝多芬)
我和伏爾泰一樣的想:「幾個蒼蠅咬幾口,決不能羈留一匹英勇的奔馬。」(貝多芬)
信仰,往往只是對於人生對於前途的不信仰,只是對於自己的不信仰,只是缺乏勇氣與歡樂!
凡是不能兼愛歡樂與痛苦的人,便是既不愛歡樂,亦不愛痛苦。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的真面目——並且愛世界。
在人類苦難面前,個人的宗教苦悶算得了什麼呢?(託爾斯泰)
編輯:丹怡 黃泓
觀點資料來源:
羅曼·羅蘭《巨人三傳》
史蒂芬·茨威格《羅曼·羅蘭傳》
傅雷《傅雷書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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