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張瑋瑋說的,音樂劇《流浪之歌·河樂隊》完全不是百老匯那一套。它像一群中年人老夫聊發少年狂,排了一出兒童劇。又像形式奇特的音樂會,陶醉著唱歌彈琴的人忽然開口說話,說著說著,再次滑進夢一般的音樂裡。
安娜伊思馬田、小河、張瑋瑋、郭龍、萬曉利二十年前相識於河酒吧。二十年後,除了感情,沒有一處地方、一個共同的夢想可以再次接納他們飄流在沒有盡頭的時間裡。一起排這麼一出音樂劇,是他們給自己重新創造的契機。排練多快樂,安娜跳來跑去,大家一起唱歌,你唱我的歌,我唱你的歌,和聲蒸騰起時間的霧氣。
《流浪之歌·河樂隊》劇照 本文攝影鄭天然上周末在上汽·上海文化廣場上演的《流浪之歌》,主題是尋找。故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後,地球被上漲的大海吞沒殆盡,山峰變成殘存的島嶼。每隻島都孤獨,每個人都流離失所。女孩安(安娜飾)在海底找到一本書,書裡記載了一個永遠不會沉沒的「雲之島」。在孤獨中漸凍的安被點燃希望,上路尋找理想家園。她一路遇見「風之島」的居民「孤獨鳥」(萬曉利飾)、「雨之島」的「兩兄弟」(張瑋瑋、郭龍飾)和「沙之島」的「瘋子」(小河飾)。劇終時安仍未找到「雲之島」,但每個人都給她唱了歌。後來他們一起唱歌,歌聲消弭了島嶼之間的深藍,當下短暫的所在就是「雲之島」。這個故事在兒童繪本裡常見。從文本創作的角度,說它簡陋也不過分。但故事不是最終落諸紙上。搬到舞臺上,就有意思多了。
導演應該想都沒想過讓演員們去「演」角色。每個人都不是專業演員,個人特質更難以掩藏,不如放大。萬曉利白衣飄飄,人又削瘦,扮相如同八十年代的文藝青年。張瑋瑋和郭龍倆兄弟穿工裝背帶褲,一個像拉手風琴的土豆,一個像老了仍調皮的流氓。小河還是老樣子,氈帽闊腿七分褲,發瘋的時候像只猴子,有破壞性,狡黠,含著一股憤懣和引頸呼喊的渴望。
讓他們演誇張放大了的自己,顯然是邀請觀眾進入童話氛圍最便捷的方式。《流浪之歌》的確和百老匯式的音樂劇相去甚遠,甚至不能算是一部音樂劇。它更像一臺概念做足的Live,從二十年的時間河流中選出15首歌,以歌豐滿這個惆悵的流浪故事。劇中的角色個個如同童話劇中會說話會唱歌的小動物。這些歌不怎麼朗朗上口,是清淺情節中點綴的一隻只深潭,神秘莫測,餘韻悠長。
觀眾都是懷著期許前來,多多少少聽過他們的現場和唱片,追隨或至少關注過中國現代民謠的腳步,在過去二十年的變遷中親身蕩滌過。民謠自發生長像竹筍必須頂破土地的力量感,與念著臺詞,努力表演,精心安排每一處細節的舞臺形式產生了反差。他們因此變可愛了,朦朧恍惚中似乎返回青少年時代。可也要付出代價——被時間磨礪出的肅然與厚重被削弱了,和音樂共生的人的魔力,被框進了角色的小小範圍中。
河酒吧時代,安娜是剛到中國的留學生,和他們一起度過青春。她的相機留住當年群像,是為憑據,記錄抑鬱、重複和噴薄的生命時期。
美麗的安娜也老了,她張開雙臂唱歌時,蝴蝶袖微微顫動。劇中安娜飾演的安憑直覺應該是少女,擔任通過尋找連接島嶼(人)的角色。非專業演員出身的安娜,沒能賦予「安」這個角色更深的厚度。但當她硬手硬腳在臺上奮力奔跑,大聲唱歌,很像勁流划過快要死亡的島嶼,利刃裁破枯槁的紙張,犀利,赤誠,不可阻擋。
劇的舞臺設計非常簡單。樂隊在最後一字排開,臺中央是一座島嶼,人物林立各山頭。島嶼上遍布黃色的麥草,小徑穿梭其間。麥草既象徵秋天的豐收,也暗示孤獨中生命將摧的搖落。這裡不存在複雜的場面調度,除了上下求索的安,其餘一切都像石人石林般靜默不動。靜默帶來疏離的氣氛,所以人物一旦動起來,便有匹諾曹變成真正小男孩的驚訝和感動。兩個最有代表性的時刻。一是兩兄弟吵嘴賭氣,郭龍繞著長椅轉圈,表示自己正在離家出走。幽默的情節和演員本身融為一體。略知他們經歷的觀眾會馬上想到白銀,泛起原地打轉的人生蹉跎之感。一邊笑,一邊想哭。
另一個時刻是瘋子小河,嘴裡嘰裡呱啦唱一首很好聽但歌詞不明的歌。唱完,他瘋瘋癲癲地俯身反覆把落葉拋向天空。小河是臺上所有人中演得最不露痕跡的。但他演的也是自己,從前自己的一部分。偏頗的天才,缺乏理性審視自己處境的能力,沒有幽默和欣賞的餘裕;孤僻的瘋子,沒有人唱歌給他聽。小河自己的經歷和體悟,為這段表演注入真實的底色和流動細膩的層次。
《流浪之歌》是一群老友,懷著一些感慨和欣悅重聚,用近乎天真的方式演了一出時間的童話。他們半是安慰,半是確認地告訴自己,尋找的意義在於尋找的過程、遇到的旅人,而不在終點。終點只有一個,分別再久的人最後都能在那裡相遇。散場,有人被一群人一起玩音樂的簡單快樂感染,下單了一隻非洲手鼓。一起玩音樂,把音樂作為理想,然後懂得,音樂不是全部,但仍是非常重要的連接渠道。臺上的人都已經過這個過程。現在他們以另一種迥異於以往的方式,把火種遞給了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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