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1886-1965)是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早期作品追求從施虐與受虐中體味痛切的快感,在肉體的殘忍中展現女性的美,故有「惡魔主義者」之稱;中後期作品回歸日本古典與東方傳統,在與諸多社會關係疏離的背景下,幽微而私密地描述了中產階級男女之間的性心理與性生活。谷崎的小說世界充滿荒誕與怪異,在醜中尋求美,在讚美惡中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他的散文世界則洋溢著濃鬱的日本風,耽溺於陰翳的神秘、官能的愉悅與民族的風情。其代表作另有散文集《陰翳禮讚》,小說《鍵》和《少年滋幹的母親》等。
美的極端體驗者
文:止庵
我有一個偏見,閱讀某一國度的作品時,總希望看到該國文學的特色,也就是說,那些別處看不到的,或具有原創性的東西。當然通過譯文來閱讀,這種特色已經喪失不少;但是無論如何也還能夠保存下來一些。所以講到日本文學,我對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的興趣,始終在大江健三郎輩之上,雖然不能說大江一點日本味沒有,但是西方味到底太重了。
這當然只是個人偏見,因為我也知道,每一民族的文學都在發展之中;谷崎也好,川端也好,一概屬於過去的日本。說這話的證據之一,便是日本整個戰後派文學都很西方化,就連三島由紀夫的靈魂也是古希臘而非日本的。谷崎、川端等此時作為素負盛名的老作家,似乎是通過自己的創作來抗衡什麼,然而隨著他們的陸續辭世(谷崎在1965年,川端在1972年,其他老作家現在多已作古),我們心目中的日本文學特色可能已經不復存在。
在我看來,谷崎算得上是20世紀最具日本文學特色的日本作家。然而他的作品也最容易被誤解,也許除了《細雪》之外;而《細雪》未始不會受到另外一種誤解。
日本小說與一般小說出發點不同,不能沿襲對一般小說的看法去看日本小說。譬如審美體驗,在日本文學中可能是惟一的、終極的,而別國文學則很少如此。在谷崎筆下,這一點表現得最為明顯。《文身》、《春琴抄》、《鑰匙》和《瘋癲老人日記》等,很容易被僅僅斷定為施虐狂和受虐狂文學,而且多半涉及性的方面;然而正如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學史序說》中所說:
「谷崎寫這樣的小說,當然不是作者自身的或其他任何人的實際生活的反映,而是由此岸的或現世的世界觀產生出來的美的反映,而且是快樂主義的反映。它只描寫生活與這種理想相關聯的一面,其他所有方面都被捨棄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谷崎的小說世界是抽象性的。」
也就是說,谷崎的作品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寫實的,當然也不是象徵的,而是作者探求美的一個個小試驗場。他用寫實的手法,描寫那些經過精心設計的,從審美意義上講是切實的,而從現實意義上講是抽象的內容。谷崎文學沒有社會意義,無論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只有審美意義。
有些的確帶有色情意味,但是這與施虐狂和受虐狂色彩一樣,都只是通向美的終極的過程,是全部審美體驗的成分,雖然是很重要的一個成分,但是如果不具有審美意義,它們對作者也就沒有任何意義。
世界上大概沒有一位作家,像谷崎那樣畢生致力對美的探求,這種探求又是如此極端,如此無所限制。正因為無所限制,他的作品與社會發生了某種關係。谷崎只針對美,並不針對社會,但是社會關於美的意識與谷崎對美的探求有所衝突,在他看來這實際上是為美和審美規定了某種限度。而對谷崎來說,美沒有任何限度,審美也沒有任何限度。
從另一方面講,當善與美發生衝突時,谷崎不惜選擇惡來達到美;我們從社會意識出發,也有可能認為他表現了醜。譬如《惡魔》中佐伯舔戀人的手帕,就是一例:
「……這是鼻涕的味兒,舔起來有點燻人的腥味,舌尖上只留下淡淡的鹹味兒。然而,他卻發現了一件非常刺激的、近乎豈有此理的趣事。在人類快樂世界的背面,竟潛藏著如此隱秘的、奇妙的樂園。」
日本文學的美都是感官的美,而且,審美體驗涉及所有感官。這裡便是谷崎在味覺審美上所表現的一種無所限制的體驗。而審美體驗的無所限制,正是谷崎文學的最大特點。《春琴抄》堪稱谷崎審美體驗集大成之作,當春琴被暴徒襲擊後,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像人樣了吧,別看我的臉哪。」這提示我們,男女主人公之間,最根本的是一種審美關係,這也可以擴大及於作者筆下一切男女關係。從這一立場出發,那些超出人們通常接受程度的細節描寫,似乎也就可以得到理解。而在《春琴抄》中,佐助正是因為不要再看師傅被毀容的臉,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除了美超越一切之上外,更重要的一點在於,《春琴抄》表現的是審美體驗在不同感官之間的轉換過程,也就是從視覺審美變為觸覺和聽覺審美,而這使得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的距離更為切近,所感受的美也更具體,更鮮明,更強烈。
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通過屏蔽某一感官,其他感官的審美體驗因此被特別凸現出來。晚年力作《瘋癲老人日記》,正是在這一方向上的發展。
「我」老病纏身,幾乎只能通過觸覺來體驗兒媳颯子的美。颯子稱「我」為「迷戀腳的您」,呈現在「我」感官裡的颯子的腳的美在這裡被描寫得淋漓盡致。而最為登峰造極的是,「我」打算將墓碑做成颯子腳的形狀,「我死了之後,把骨頭埋在這塊石頭下面,才能真正往生極樂淨土呀。」這也體現了谷崎文學審美體驗的受虐狂因素。
而一旦涉及性,觸覺、味覺和嗅覺較之聽覺和視覺,色情意味要更重一些。《戰後日本文學史•年表》中譯本有段引文,為現在收入「谷崎潤一郎作品集」的《瘋癲老人日記》(這似乎是個節譯本)中所未見:
「墓石下面的骨頭髮出哭叫聲。我邊哭邊叫:『好疼,好疼,』又叫:『疼雖然疼,可是太開心了,實在太開心了,』我還要叫:『再踩,再踩吧!』」
對於「我」和作者谷崎來說,這一筆非常關鍵,刪略就不完整了,但是仍應被納入作者的整個審美體驗範疇之中。谷崎是女性的崇拜者,曾強調自己「把女人看做是在自己之上的人,自己仰望著女人。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就渾身不是女人」,然而對他來說,女性只是女性美的載體,只有美才是至高無上的,所以《瘋癲老人日記》中的「我」,不惜以死為代價從事美的歷險,《鑰匙》中的丈夫則為此而送了命。這兩部小說與《春琴抄》一樣,從一方面看是美的歷險,從另一方面看是人生的折磨,其間反差如此之大,正可以看出谷崎的視點與尋常視點有著多麼大的區別;而如果不認同他的眼光,我們就只能誤讀他的書了。
在谷崎的全部作品中,份量最重的《細雪》被認為是個例外,因為這裡向我們呈現的只是生活狀態本身,並不具有前述那種抽象性。小說由一系列生活瑣事組成,進展細膩而緩慢,沒有通常小說中的重大情節,也沒有谷崎其他作品中刺激性強烈的事件。閱讀它同樣需要首先接受日本小說的前提,即情節根本是無所謂的,應該撇開它去品味細節。
《細雪》是人生意味特別深厚的作品,谷崎似乎回到普通日本人的姿態,去體驗實在人生了。然而這裡審美體驗仍然十分重要,不過所強調的不是超越日常生活之上,而是彌散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審美體驗,這正與他在隨筆《陰翳禮讚》中所揭示的是一致的。雖然我們時時仍能看到谷崎特有的審美方式,譬如通過描寫雪子眼角上的褐色斑表現她不復年輕。通過描寫妙子身上不潔氣味表現她品行不端,都是作者慣常使用的訴諸感官的寫法。
活動通告
經由黑暗獲得的美:
谷崎潤一郎作品及改編電影賞析會
時間:6月28日 本周六 19:00-21:30
地點:上海徐匯區嶽陽路200弄2號大不同會館
他認為是陰翳造就了東方之美;他的小說世界是虛實參半的王朝繪卷,是詭譎人性的浪漫傳奇;他筆下的人物在創造與毀滅並存的極致快樂中走向涅槃之死;他寫老人身體裡深藏著生命的原始渴求和力量,他也寫同性與異性乖戾倒錯的四角關係……
他就是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他的小說世界充滿荒誕與怪異,在醜中尋求美,在讚美惡中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他的散文世界則洋溢著濃鬱的日本風,耽溺於陰翳的神秘、官能的愉悅與民族的風情。其代表作有散文集《陰翳禮讚》,小說《瘋癲老人日記》、《萬字》和《少將滋幹之母》等。
近期,上海譯文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代表作之一《盲目物語》。這是谷崎潤一郎回歸古典傳統時期的作品,以戰國美女阿市夫人的一生為故事背景,講述由黑暗和獻身獲得的藝術之美。該書由臺灣著名譯者賴明珠翻譯,典雅流麗,得原書真味。
本次賞析會將邀請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日本文學教授李徵為你解讀谷崎潤一郎的美學世界,之後將放映由其小說改編的電影《春琴抄》。
嘉賓
李徵: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日本文學教授。譯有《後天的人》等日本文學作品。
盲目物語(谷崎潤一郎作品系列)《盲目物語》是日本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回歸古典傳統時期的代表作之一。
日本戰國時期,大名混戰,戰國第一美人、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夫人最初被信長許配給淺井長政,不久信長與長政開戰,長政被迫自殺。夫人帶著三個女兒於戰亂中顛沛流離,後改嫁柴田勝家,最終又被豐臣秀吉攻破,於天守閣自刎。風雲變幻,命運難測,唯有一位盲人樂師於紛亂中,卑微地暗暗愛慕夫人,始終守候在她身旁……
Tips
回復關鍵詞「20140530」,收看賴明珠《盲目物語》譯後記。
點擊本文標題下方上海譯文微信公共帳號:上海譯文,或掃描附圖二維碼,即可添加關注。
點擊「查看歷史消息」,可查看往期推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