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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聞記者 何晞宇
陳丹青曾告訴王安憶,他覺得「20世紀以來,中國頂頂了不起的藝術不是油畫國畫,而是連環畫與連續劇」。尤其是前者,從晚清一直到上世紀60年代末,「與古人洋人可有一比」。
從1940年代的《三毛流浪記》,到解放以後的《鐵道遊擊隊》、《白毛女》、《山鄉巨變》等等,一大批優秀連環畫是那個貧瘠的年代,老少鹹宜、必不可少的文化滋養,對於成長中的畫家們來說,更是重要的視覺啟蒙。
上世紀70、80年代,一批四川青年畫家靠著畫連環畫餬口,同時連環畫的尺寸天地也成為他們恣意表達的窗口。
1981年,川美77級油畫班羅中立在連環畫報上發表的作品《辭官記》。
那些年他們都在畫小人書
英國藝術史學家麥可·蘇立文認為,「中國繪畫技巧最出色地表現在書籍插圖與連環畫中。」
近代中國連環畫出版從上海開始繁榮。解放以後,出於宣傳需要,連環畫得到政府的重視和支持,發展迅速,成為新中國初期普及最廣的通俗讀物。1949年到1966年,連環畫的發行量高達6億冊。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畫家都曾參與連環畫的創作。
《連環畫報》
1960年代末,羅中立從四川美術學院附中肄業,被分配到達縣某鋼廠做鍋爐工。為了能繼續畫畫,羅中立配合需要,改畫宣傳畫和連環畫,「連環畫成了當時美術界,應該說是最繁榮的一個畫種。」
雖然大眾只當連環畫是有趣的「小人書」,但連環畫畫家卻「當它是極嚴肅,極精美的繪畫種類」。一本100頁的連環畫,畫家就要配合劇情創作100幅構圖。這對畫家來說是極大的考驗。
1982年,川美77級版畫班周春芽在連環畫報上發表的作品《鄉場上》
國畫家程十髮曾表示,連環畫對畫家來說是最好的鍛鍊,「因為它迫使你要刻苦地畫大量的人體素描和速寫,迫使你深入社會生活去寫生……也迫使你要認真閱讀中外古今的優秀文學名著。」這些都給畫家帶來寶貴的創作積累。
羅中立畫連環畫達到痴迷的程度。上世紀70年代中期,羅中立憑藉連環畫創作在達縣已經小有名氣。1977年恢復高考,羅中立受女朋友的「慫恿」,考上了四川美術學院。但鮮為人知的是,羅中立剛考上川美時,對油畫並沒有興趣,依然悶著頭畫連環畫。
葉永青記得,羅中立當時畫連環畫已經很出名,而且「畫連環畫能掙到錢,他天天都在家裡畫連環畫「,但是當時「他在單幅畫上的創作上還沒有特別大的建樹。」連羅中立自己也說,「壓根我就沒有打算在這(油畫)上面下功夫,我就想我連環畫比你們畫得好,其他同學油畫畫得很好。我說以後我不跟你們畫油畫。」
1983年,川美77級油畫班程叢林在連環畫報上發表的作品《義大利小提琴》
不安分的《雪雁》
畫家有時會自主創作連環畫,如高小華拉著周春芽曾畫過一本《血染的早晨》,但大部分連環畫創作還是來自報刊雜誌的約稿,並成為年青的窮畫家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
雲南藝術家聶榮慶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期,張曉剛和朋友們曾接受一份兒童報紙《蜜蜂報》的邀約,畫了許多連環畫,「那時畫連環畫是我們唯一掙外快的工作,每次發稿費都是讓大家開心的事情。這份工作曾經也幫助過毛旭輝、葉永青等在窮困中的藝術家。「
1981年,川美77級油畫班高小華在連環畫報上發表的作品《風箏飄帶》
1983年前後,中國當時最著名的期刊《連環畫報》邀請何多苓畫一套連環畫。《連環畫報》創刊於1951年,中間曾中斷13年,1973年復刊。到1980年,《連環畫報》每年印數已經超過110萬份。
《連環畫報》寄給何多苓的腳本是一部美國短篇小說的片段。小說名叫《雪雁》,作者是保羅·加利科 (Paul GalIico)。這部小說對於國內讀者而言,相對冷門,卻擊中了何多苓的心。
「當時我很有些文學情結——那時大家都有——但因怕苦怕累,從未嘗試寫作,唯一解決辦法是畫。《雪雁》似乎提供了一個可行的框架,因為該小說很有畫面感。」
1985年,何多苓在連環畫報上發表《雪雁》
1985年,何多苓在連環畫報上發表《雪雁》
此外,何多苓還有個野心,他希望將中國連環畫的創作再提升一個檔次,讓畫面超越情節成為主角。帶給他靈感的是法國知名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一部電影劇本《印度之歌》(1973年)。
這是一部即便現在看來也相當前衛的電影。全片人物沒有一句臺詞,全部由旁白代替,旁白和劇情的關係若即若離,整劇零碎,曖昧,迂迴繚繞。杜拉斯獨特的創意讓何多苓「為之傾倒」。他覺得學習這種「聲畫對立」的方法,讓《雪雁》中「每一幅畫面都具備獨幅畫的價值,可以獨立存在」。
何多苓對保羅·加利科的創作意圖做了深入的解剖。他認為小說表面上洋溢著陳舊的浪漫主義,但事實上主角命運蘊含著「濃鬱的詩意」。為此,何多苓給整組畫蒙上了一層霧蒙蒙的陰冷色調。
他希望在《雪雁》能一定程度地排除情節,用畫將「文學翻譯成形體的詩,而把情節的大部分留給了文字。」《雪雁》全套36幅組畫,而文字敘述極簡單,有一幅畫面甚至沒有文字說明。此外,畫面和文字也不完全匹配,尤其到小說中的戰爭情節時,何多苓的畫卻完全沒涉及戰爭場面。何多苓說,他也不知道這樣畫出來的作品,還能不能叫做連環畫。
但《雪雁》轟動了。在《連環畫報》上發表以後,《雪雁》即入選1985年第六屆全國美展,並獲得連環畫種類的銀獎,成為80年代中期抒情性連環畫的代表作。
何多苓《雪雁》組畫
何多苓《雪雁》組畫
如彗星划過的連環畫時代
《雪雁》的手稿,現在正在成都博物館「與時代同行——四川油畫邀請展」上展出。全套手稿中的11張,在上世紀80年代出版後,就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另外25張也立刻被藏家買走。
據何多苓回憶,他在《雪雁》中獨創的「背影+地平線」的圖式,後來還被一些電影導演借鑑。
《雪雁》完成後,何多苓意猶未盡地再次創作了一套連環畫,俄羅斯小說家契科夫的《帶閣樓的房子》。這一次是何多苓主動向《連環畫報》投稿。1987年,44幅《帶閣樓的房子》油畫插圖,再次獲得全國美展連環畫類銅獎。
何多苓《帶閣樓的房子》組畫
連續以油畫這種「奢侈」的畫法進行連環畫創作,世所少見。2008年,據成都本地媒體報導,《雪雁》全套手稿的估價已經飆升至1500萬人民幣。
不僅是何多苓,1980年代中期以前,中國的藝術家們沒有止境地試驗和運用各種風格、形式、技巧創作連環畫。然而這樣恣意的創作,不久就畫上了句號。就在《雪雁》出爐的前後,國內連環畫市場已經在迅速萎縮,電視開始出現在千家萬戶的客廳裡。
連環畫這種「近乎手工業時代的文化產品」,在此後影像傳播翻天覆地的巨變中,難以適應。畫家們不再投入精力,創作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藝術樣式,而將影像敘述的擔子遞給了新一代電影導演。
近代連環畫在經歷近半個世紀的繁榮後,走入了歷史的煙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