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私德有如內衣,髒不髒自己知道。聲名有如外套,美不美他人評定。」不用手機的余光中編的這條簡訊,也許可以讓我們循此去了解這位詩翁的另一面。
一首《鄉愁》讓無數內地讀者認識了余光中,「鄉愁詩人」的符號也遮蔽了余光中。那麼,在《鄉愁》之外,他是什麼模樣?82歲的他尚能飯否?寫作、翻譯、教書、自駕遊,抽空還做簡訊大賽評委。「私德有如內衣,髒不髒自己知道。聲名有如外套,美不美他人評定。」不用手機的余光中編的這條簡訊,也許可以讓我們循此去了解這位詩翁的另一面。
文_謝湘南 攝影_陳以懷
82歲的余光中站在下榻酒店的窗前,展現在他眼前的是彎曲而開闊的深圳河與河套。32年前,他從深圳河的那頭,從香港的落馬洲望過來,寫下了「深圳河那邊的鬱郁壘壘」這樣的詩句。今天,他從深圳河的這頭望過去,他問站在身邊的香港作家聯會副監事長黃維教授,香港那邊是八仙嶺還是麻雀嶺,他很有感觸地說,這次回去要寫詩。
此次余光中抵深圳,是應南方都市報、聚橙網與奧一網之邀,來參加「30年·深圳夢典」大型詩樂晚會的。距他寫下《鄉愁》一詩已近半個世紀,今天要跨越淺淺的海峽已不是一件難事,然而鄉愁依然是牽引詩人的一根繩索,時間的魔法改變了的只是詩人滄桑的容顏。
《鄉愁》在近半個世紀的傳播中,無疑已成為經典性懷鄉文本,甚至將余光中符號成一位「鄉愁詩人」,將他其他的詩作、文章與文學領域的成就與貢獻所遮蔽。那麼,在《鄉愁》之外,余光中是什麼模樣呢?余光中如何看待自己的被符號化?82歲的余光中尚能飯否?他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去把握詩情的?有著怎樣的詩意的鍛打?他又是如何將寫作、翻譯、教書與開車旅行這些事集於一身的?
生活在都市邊緣
在8月25日的「30年·深圳夢典」大型詩樂晚會上,朗誦了余光中的13篇詩文,其中余光中自己朗誦了《藕神祠》、《阿西曼達斯》(此為余光中翻譯的雪萊的詩)、《珍珠項鍊》、《尋李白》4首詩,他的聲音鏗鏘,在古曲意蘊中注入現代情愛,餘韻綿長,尤其他用英文朗誦的《阿西曼達斯》,引得全場熱烈掌聲不斷;余光中還與朗誦家張家聲合誦了1首《秭歸祭屈原》,這首長詩是他今年發表的新作。
余光中說,這首詩還是一首命題詩,應湖北秭歸縣在今年端午舉辦紀念屈原的活動之約而創作。他把這類創作看做是挑戰與應戰,是對自己能力的考驗。他今年發表了7首詩。老人對自己現在仍顯密集的創作狀態甚是滿意,寫詩、寫文章、翻譯仍然三管齊下。
今年3月,他寫了一篇7000多字的關於溫州的遊記《雁山甌水》,從去年年底應邀前往溫州遊歷,到這篇洋洋灑灑的遊記成文,其間他查閱了幾萬字的資料。「因為不能出紕漏,讓熟悉這塊地方的人看了,覺得你寫得不對。」余光中說。當然寫長篇遊記也是詩興之餘的一種考驗。
從晚會所選擇的朗誦詩目來看,主要突顯的還是余光中的懷鄉詩(包括懷古詩),比如《鄉愁》、《鄉愁四韻》、《尋李白》等,但也有一首不一樣的詩《控訴一支煙囪》——
……
你聽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風在哮喘,樹在咳嗽
而你這毒癮深重的大煙客啊
仍那樣目中無人,不肯罷手
還隨意撣著煙屑,把整個城市
當做你私有的一隻菸灰碟
假裝看不見一百三十萬張
——不,兩百六十萬張肺葉
被你燻成了黑懨懨的蝴蝶
在碟裡蠕蠕地爬動,半開半閉
看不見,那許多噱噱的眼瞳
正絕望地仰向
連風箏都透不過氣來的灰空
這首寫於1986年的詩,余光中稱之為「環保詩」,這類題材的詩,至今他已寫了一百多首,與懷鄉、懷古的詩一樣多。「其實懷鄉詩只佔我詩作當中的十分之一或十分之一點五,還有跟鄉愁有關聯的懷古詩——寫歷史、寫人物的也有上百首,比如寫蔡元培、史可法等等;我這幾年環保詩寫得也不少;另一類詩屬於『自述』,講自己的志向、理想、安身立命的條件;還有一類詩就是寫幽默的。」
當問到他如何看待《鄉愁》一詩牢固地將他釘在「鄉愁詩人」的形象上,將他符號化,甚至這類詩對他的其他作品形成一種遮蔽時,他覺得這是難免的,很多作家都會遇到這種情況,某一部作品得到眾多讀者的喜歡,就會被視為代表作。他並不在意這種現象,只能順其自然,也不必刻意去打造自己的形象。「我寫政治,寫現代生活的作品也很多,對『文革』有所批判的作品也很多。1974年我剛到香港時,那時內地『文革』還餘波蕩漾,我當時撰文對『批林批孔』,進行反思,將『文革』比作是母親身上所犯的梅毒,引起海外左派對我的圍剿,現在回頭看我沒有講錯。」余光中說。
回顧自己的創作,余光中覺得自己整體來講是一個反都市的詩人,從鄉愁詩寫到環保詩,基本上體現了這樣一個寫作的脈絡。儘管生活在都市,但常會感覺是生活在都市的邊緣。
早年他在美國留學時,就寫過像《芝加哥》、《登樓賦》這樣的詩文,構築起一個華人留學生眼中的「都市意象」,當然他沒有將都市與田園對立起來,他沒有去寫偽裝的田園,也沒去標榜都市意識,但大致可以看出他對都市的批判態度,他神遊八方地寫出了都市生活的一種狀態,力求展現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他覺得要談都市文學,重要的還是都市對人所形成的一種吸引力,因為都市將各類人都聚集在了一起。都市人口集中,出版條件好,生活水準高,但文學在其中發展,很容易就被商業化與廣告化,都市文學也會受傳播方式所影響。過去的文學是由農村而都市,比如古代的民歌,現在反過來了,由都市而農村,文學也成為工業產品。比如古代的揚州,就相當於今天的上海,經濟條件好,社會安定,就容易產生都市文學。深圳也是一樣,如果再給深圳十年,或許深圳的都市文學會成規模,因為文化上是在上升的。
人生三分之一給了翻譯
「私德有如內衣,髒不髒自己知道。聲名有如外套,美不美他人評定。」
這是不用手機的余光中編的一條手機簡訊。他已連續三屆做了臺灣手機簡訊大賽的評委。而這條簡訊就是在大賽組委會邀請下,他編的一條格言式簡訊,以作簡訊大賽的示範。
「臺灣的簡訊寫作比賽,分三類:家書、情書、生活筆記。每條參賽簡訊限定在70字以內,每年都有幾萬人應徵。從簡訊的語言特點來看,要麼是很白的白話,要麼是濃縮的格言,那麼我編這條,就是選擇了格言的形式。」余光中說。
談起關於語言的話題,對語言敏感的詩人余光中,自然是有太多話要說。他不上網,平常也不用電腦,寫稿都用手寫,自己戲稱還停留在手工業時代,為網絡不及,是一條漏網之魚。如果是短詩,臺灣的報紙要發表,就直接拿手稿印上去了。當然他也注意到近年來網絡語言的流行,他把手機簡訊也視為網絡語言的一種。他覺得現在的網絡語言也有西化的傾向,因為網絡是西方傳過來的科技,而英語、文白、與方言土語相夾其間的網絡語言,難以成為一種認真從容的文體,有才氣固然也能寫出妙文,但基本還只是一個傳遞信息的功能。
談起現在漢語的語言問題,他認為現在中文的西化現象比20多年前他寫《怎樣改進英式中文?——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一文時更加厲害。比如「進行」這一外來動詞的應用——主客進行了熱烈的對談。為何不直接說成「主客熱烈地對談」呢?乾草一般的「進行」,可以取代一切動詞,在漢語中變成了一個無所不在的動詞。它把動詞的力量淡化了,漢語動詞的活力、彈性也因此受損。所以,他主張有母語意識的作家,要對這種用法進行抵抗。他把這種現象叫做「西而不化」。
當然,也有將中文西化化得好的現象,余光中稱之為「西而化之」。他舉了徐志摩的詩為例,「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認為這幾句詩中,第二句對方向的省略,就是「西而化之」的結果。當然,中文西化並無所謂好壞,重要的還是看作者的功力能不能化,如果是惡性西化,對兩種語言都有損傷。
余光中的這套理論,源自於他教了30多年的翻譯課,他至今仍然在臺灣高雄的中山大學外文系教翻譯課,比如教浪漫時期的詩歌、十七世紀的英詩。他覺得自己人生的三分之一時間,花在了翻譯這門功課上。
他不僅將國外名家的作品翻譯成中文,也把中國的詩歌翻譯成英文。他最近翻譯了濟慈的一本詩集,這本詩集正在校對,將在今年出版;他翻譯了王爾德的4本喜劇(這次在深圳,他把王爾德譯本在內地的演出權授給了聚橙網);他25歲時翻譯的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今年也將由內地的譯林出版社出版。而他也將中國的古詩、臺灣詩人的現代詩翻譯成英文,他的詩集《守夜人》也是自己翻譯成英文的。
在兩種語言中左顧右盼30多年,余光中說他得出一個結論。視覺經驗、視覺圖像容易翻譯,因為圖像可以國際化,而聲音、聽覺經驗很難譯,因為聲音的民族性更強。比如李清照的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這種聲音效果很難翻譯出來。對於很難譯的詩,他主張意譯。
對於目前國內翻譯的現狀,余光中並不表示悲觀,雖然難有大家冒出,但翻譯的書是越來越多,他以臺灣為例,每年出版的書,翻譯作品佔了一半。而內地,就他了解,光譯林每年都要出上千種翻譯圖書,其中也不乏好作品,當然一些重要的翻譯項目還是需要國家維持費用。
車輪滾動的詩情
寫作時需要安靜,他會把家中的電話線拔掉,旅行時需要自由,他愛好一個人駕車出遊。
來深圳之前,余光中剛從義大利回來不久。7月下旬,他去歐洲遊歷了一圈,其中在佛羅倫斯呆了6天。「我準備寫篇遊記,寫佛羅倫斯,就是當年徐志摩所寫的翡冷翠。我在佛羅倫斯,爬到一座教堂的賀頂上去,看到全城的屋頂是一片暖色,所以我這篇遊記的第一句就要寫『翡冷翠既不翡翠也不冷』,跟他抬槓。」余光中說。
82歲的老人,談起旅行,興致明顯提高了好幾度。而在他的散文寫作中,遊記佔了相當大的比例。一年大約四分之一的時間,會用來旅行,最近來內地也算頻繁,泰山、武夷山、雁蕩山都去爬了。當然,現在讓老人感覺有些遺憾的是,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地開車遊歷了。
如果要說起現在深受白領們喜愛的自駕遊,余光中可謂真正的前輩了。他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美國留學時,就開始了租車自駕遊的快意生活,而且喜歡獨遊。獨遊的第一重好處就是絕無拘束,一切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去做,只要忍受一點寂寞,便換來莫大的自由。獨遊最大的考驗,還在於一個人能不能做自己的伴侶。在廢話連篇假話不休的世界裡,能偶然免於對話的負擔,也不見得不是件好事。一個能思想的人應該樂於和自己為伍。在美國長途駕駛的日子,浩蕩的景物在窗外變幻,繁富的遐想在心中起伏,如此內外交感,虛實相應,從灰曉一直馳到黃昏,只覺應接不暇,絕少覺得無聊——在美國、在英國、在法國、在西班牙、在澳大利亞……這些國家都留下他車輪滾動的詩情。有趣的是,在他1985年寫的一篇散文《憑一張地圖》中,就細緻地比較了在這些國家租車的費用。
「如果我開車在路上,我腦子裡有時會冒出不同城市的地圖。」余光中說。而他的好友黃維對他能在不同城市開車轉悠的本領也很是豔羨:「他喜歡開汽車,美國的高速公路、香港的大街小巷、歐陸的山野古道,以至臺灣的南北幹線,他都馳騁過。」
當然,他開車最多的兩個城市,還是臺北和高雄。他在《從母親到外遇》這篇散文裡曾說:「我的《雙城記》不在巴黎、倫敦,而在臺北、高雄。」但其實眼前這個清瘦、健朗的老頭心中有張世界地圖。他最想做的事,是用中文在這張世界地圖上馳騁。在當天下午與深圳詩友的見面會上,他說:「中華文化是一個大圓,這個圓能畫到多大,取決於它的半徑拉得有多長,我希望我們能一起把這個半徑拉長。」他開車飛馳在美國與歐洲版圖上的舉動,是不是潛意識裡拉長半徑的行動?
一個「歷史問題」的爭議
余光中紅遍大陸後,自然也有了若干批評。2004年,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趙稀方發表《視線之外的余光中》等文章,在文中,余光中被指曾攻擊臺灣左翼作家,甚至私下告密,企圖置陳映真於死地。余光中對此曾經表示,「很多結論都是根據二手資料得來,而這個二手資料的出處也就是掌握一手資料的當事人對這件事情也存在很多的誤解」,他不願「用很大篇幅去答辯,只要多做正面的事情就夠了」。
華東師大教授陳子善在肯定余光中文學創作、批評和翻譯等方面取得的成就後認為,如果從嚴肅的學術角度對余光中的一生作研究,那麼他那段歷史和那些觀點是不可迴避的。但面對一般讀者,需要介紹的只是余光中作品中最有價值最有影響的東西。「不過,趙稀方的批評也提醒我們,我們許多研究者對臺灣文學史其實是不夠了解的,中間隔著海峽,加上時光的流逝,許多事情都是隔岸觀火,因此,許多評價是不全面,不客觀的,更談不上深入。」
(據公開媒體資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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