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藍
我一直認為,21世紀漢語散文的核心是竭力回到真誠,這才是散文的最高精神。這跟當下盛行的非虛構寫作有一脈相承之處。真誠、真實、真在,構成了我的散文向度。非虛構寫作對我來說,已經成為近十年寫作主要用力的所在。我出版了二十幾本書,涉及歷史、思想、文學,具體涉及動物、植物、建築、器具、歷史人物,我用風物與人物規劃了它們的畛域,其觀念史、心態史、斷代史、蛻變史當中的細節與機變,成為了我打量它們的焦點。我是職業記者,我用新聞的眼光與腳力走到一些文學家還沒有走到的現場,以史料還原、重新釐定事件的在場方式,在「往日重現」的勝景裡發現事物的常態與異樣,我在寫作裡再予以呈現、發現、突現。我希望以餘生的力量,繼續在散文上以自己的言路追蹤它們。我的確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讀到阿壩州青年作家澤讓闥的散文集《人焉廋哉》,他對於散文的理解與我有些近似,他的真誠筆觸與情懷打動了我。我首先想到的兩個向度,在於散文的常數與變數。散文一般被認為是作者的日常記錄,寫些喝茶、吃飯或者生活中的瑣事,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相去不遠。這很容易讓讀者發生誤解,以為散文寫作就該如此
散文的常數在於:真誠、真實、真在,應該成為漢語散文秉承的大纛。漢語詩歌之外,中國散文毫無疑問是世界文學中的一流水準,這兩項是中國文學最值得關注的文體,因為沒有哪一個國家具有漢語如此磅礴、深厚的詩性傳統與散文追求。張承志、張煒、楊顯惠、王鼎鈞、史鐵生、耿佔春、朱大可、林賢治、祝勇、周曉楓等作家的文本,也只有東歐部分優秀文本可以相提並論。至於宏大敘事的大散文、市井生活散文、「讀者體」哲理散文、「知音體」雞湯散文,我不反對,你認為這就是散文,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這些與一流的漢語寫作無關。儘管理想的生活就像一場盤盤都渴望「自摸」的麻將,但還是應該提倡「有難度的寫作」,大家也要進行「有難度的閱讀」。
澤讓闥的散文集《人焉廋哉》,取自孔子的話,意思是說:「看明白他正在做的事,看清楚他過去的所作所為,看仔細他的心安於什麼情況。這個人還能如何隱藏呢?這個人還能如何隱藏呢?」「人焉廋哉」四個字,恰恰是來自於澤讓闥的家鄉城隍廟裡鐫刻的一幅字,他從幼年時代到中年時節對這一幅字的翻覆觀察與省悟,由一個廟宇的符碼上升到校準自己人生的刻度,充滿細節的冷靜觀察,並插入了祖輩與此相關的信仰敘述,賦予了「人焉廋哉」落地生根的民間力量。
澤讓闥以「人焉廋哉」作為篇名,又躍升為書名,足以看出他的為人、為文的向度。他拒絕隱藏自己的散文觀,我完全同意。這,就是散文的常數。
在他的這本重點是展示自己高原生活經歷的散文集當中,諸如《秋的追思與遐想》《逝水流年》《故鄉陌路》等篇章,充滿深情地打量自己的故鄉松潘,在不徐不疾的敘述裡打開了松潘的自然地理與歷史地理。他將自己與父輩的生活史、情感史,擰成一根切割故鄉山河的蹤跡線,串聯起那些散落在曠遠山河裡的往事之珠,迴環往復,一嘆三詠,為我們呈現了一根美麗的敘事珠鏈。這一方面,澤讓闥還有不少攪動生命河床的大力描寫。
但是,我們更應該重視散文的變數。
這首先是對思想的倚重。散文的「散文性」如果存在的話,其一是呈現,其二更應該是散文應該成為思想的承載體。澤讓闥的《躲殺》一文,堪稱他的「疼痛之作」,也展示了他在心靈中最為柔軟的人性區域的搏動,更是他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沉思。
但當下的散文寫作中,擁有獨立思想的散文極度缺失,也意味著當前的散文寫作是有愧於這個時代的。究其原因,是大多數國人的群體思維,不擅長獨立思想,加之漢語語境裡並沒有幾個真正有使命感的散文家。我提到最常見的現狀是:小說家會在寫小說的空隙寫散文轉換心態;詩人會在寫詩之餘寫散文;學者也會文思飛蕩,寫點讀書隨筆。很少有真正獨立的將生命與散文結合在一起的散文寫作者,大多數流於「借道而行」,借散文說說自己而已。
當下很多散文上不了臺面,除去思想弱力之外,還有文本同質化和散文家自己的原因。一些散文家的寫作多年來都在重複,可能現在的散文跟他1980年代寫作的散文是一樣的,文本就像尼龍布的西裝,既無觀賞性,更無實用性。
近四十年來,我們的散文寫作具有不同的倚重: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隆起的思想言路所形成的高地。那是置身個人生活深處的回顧與探幽,作家們在個體的、碎裂的、獨木難支的思考中,寫下的文字,如果它們是一地的碎片,拼合起來的光,註定要大於一塊鏡子的光學時空。記得博爾赫斯好像這樣說過:「左右相反的鳥在鏡中離去」。近幾年,先鋒的的散文朝向事物的多樣性敞開,關注細節,關注充盈於細節的聲音與哀痛。竭力呈現細節,成為了壯闊的散文世界。
澤讓闥應該注意到,思想是在具體時空當中運思的。「發生」一詞在英文裡作take place,意思就是「找一處地方」。是的,我只是在幾千年之後的蜀地之上工作、生活、寫作,但是我逐漸清晰地意識到,放棄全部的個性,讓一個人文學面容模糊,成為一個思想者,讓思想成為了自己的影子內閣,如同一盒火柴,回到了一棵樹身上。它只能想像、只能回憶自己舉火的時刻。這炫示的光,已經不再是我的散文火炬。
其次,在散文變數裡,還需要對「逆向思維」的體認與倚重。這一方面,澤讓闥做得並不非常出色。也就是說,他還沒有進入到「反詩」「反散文」「反修辭」的變數寫作。這方面,法國作家羅蘭巴特、索萊爾斯、熱拉爾馬瑟、格拉克等人,達到了一種難以企及的文體高度。我以為這是他日後應該側重思考的所在。
散文不是散打。一個作家的散文,往往是伴隨一個人的經歷的提純、經驗的豐富而得到提升的。我以為,澤讓闥將在未來更深入地進入自己的土地與思想,在思想力、細節呈現、修辭等方面更準確地呈現自己的思想與眼淚。要像著名作家阿來那樣,從高原的尋常植物入手,而最後舉起的,是散文化的青藏高原。
所謂「正寫才是硬道理」,是首先吃透了事物的姿容與儀態,是建立在正常思想流向之上的一種泳姿,一種立場,一種進入事物的方式。而「正寫」當中的變奏,又當匯聚為「變數」中的特異聲音。
在這一辯證過程裡可以發現,使事物變得熟悉起來並不困難。困難的是:要能夠讓熟悉的事物再度陌生,並打開羽翼。就如同我們置身高原向落日鞠躬,然後從側臥草原看出去,就發現那些巍然的巴別塔,頂著一個落日,塔居然是向下修築的,正一級級通向大地的深處……這是我心中的好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