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老木箱塵封著歲月的沉重。一摞信件,一支鋼筆,記錄著一段辛酸,書寫一段往事。
那是1969年3月,春節剛過,乍暖還寒。剛過15周歲的我,跟隨上山下鄉大軍,乘坐一輛長途客車,顛簸著來到百裡外的偏僻異鄉。與我結伴而行的還有兩隻木箱,一隻黑色的,裝著蚊帳、線毯、冬夏衣服等。另一隻,恰當說是只包裝箱,松木板,沒上油,裝著毛主席著作、魯迅雜文等書籍,以及水杯、飯盒等日常生活用品。50年過去了,黑木箱在幾次搬遷後不知不覺地被丟棄了,而那隻松木板箱卻和我不離不棄,跟著我上山,又隨著我返城,重新回到老家一間小空房內。究其原因,小木箱裡放著我一直珍藏的一支鋼筆和幾十封信。
話還要從1975年說起,那年9月,我來到地區黨校,參加知青專題培訓班。小組討論會上,有一個女學員,扎著兩條麻花短辮,穿著樸素,一臉秀氣,眼睛忽閃忽閃,靜靜地看著我發言。星期日,我們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到市區四處逛逛,她跟在後面,我瞪一眼,她不作聲,莞爾一笑,於是認識了。交談中得知是老鄉,她家住城東邊遠山溝小村莊裡,去年高中畢業後回鄉務農。同樣處境、同樣語言,彼此有了幾分親切感,話匣子打開,說也說不完。在那短短的半個月裡,我們在古城東西塔下徜徉,看桑蓮古剎美輪美奐;在清源山上攀爬,望老君巖鐫刻歲月滄桑,留下了一張張歡樂、美好的合影。會後,我和她互留通信地址,相約回家再見。
縣城每天有一趟班車開往我插隊的公社,寄來寄出的郵件全靠班車運送,大約在中午時分抵達,大隊離公社所在地不遠。我回山區後,和以前不一樣了,每到班車到達的時間,便早早地來到郵電所等著,三天五天和所裡的人都混熟了。我掐指一算,信該來了,沒來,心裡覺得丟了什麼。信來了,反而覺得不急了,不緊不慢地拆開封口。
冬月的山溝還籠罩在雲環霧繞中,果園裡的枇杷樹首度開花了,黃褐色的枝梗上吐出白色的花瓣,一束束、一團團,掩映在深綠色的宛如琵琶狀的樹葉間,昔日的荒山禿崗飄動著淡淡的清香。隨著收穫的喜悅,伴著春的腳步,她來了一封信。信上說,縣裡開始徵兵,有女兵,她想報名試試,徵求我的意見。這是天大的好事,我馬上回信,表示十分支持。當兵光榮,尤其是當女兵,更是無數青春少女心中的夢。況且對於她,正是走出山溝、鯉魚跳龍門的難逢機會。
後來聽人說,當年部隊到縣裡只招2個女兵,縣直單位、下面公社「搶」著要,多方爭執不下。有位領導開口了,說女耕山隊員辛苦,於是耕山隊得到1個名額。全縣有幾十個上百支耕山隊,那就比先進比貢獻。她所在的耕山隊是遠近聞名的三八紅旗集體,剛受省表彰贈匾授旗,也就在激烈的競爭中,好不容易得到這一個名額了。她家庭出身、個人表現好,又是隊裡唯一的高中生,可謂根正苗紅。經過層層推薦、篩選、政審、目測、體檢、面試等,一路過關斬將,終於如願以償,美夢成真。
臨走前一天,我搭乘裝載木頭的貨車趕回縣城,按約定在八角亭見面。這裡是城關最熱鬧的地段,縣政府、武裝部就在附近。我正想叫她,她搖搖頭,示意走到商店旁一巷口,扭頭左顧右盼開口說:「沒想到這麼快,沒想到會那麼遠。」我囁嚅著:「剛認識,就要分開,我,真不想……」想說的準備說的一腦子全忘了。她低著嗓音,有點沙啞地說:「說走就走,我也沒想到。」我接著說:「你走了,以後……」話沒時間多說,她的手匆匆地伸入布挎包摸索著,我也趕快從褲袋裡掏出送給她的禮物。幾乎在一同時,雙方拿出的都是一支鋼筆,兩人對立,互相交換,會意地笑了。我送她「英雄」,她送我「永生」,都是當時流行的鋼筆好品牌。她說:「明天你就不用來送了,我會給你寫信。」我嗯嗯地點點頭,再三叮囑,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她轉身走了,消失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還呆呆站著,緊緊地握著她的那一支鋼筆。
在歡送人群的鑼鼓聲中,她胸前戴著大紅光榮花,義無反顧地踏上從軍之路。等待來信的心情雖然焦灼,但是,收到來信得知近況的歡喜卻不可言狀。半個月後終於收到了她參軍後從京城發出的第一封信。我迫不及待折開信封,抽出信箋,一張照片映入眼帘。南方大地已春暖花開,北國風光依舊千裡冰封。相片上的她頭戴棉帽,身穿棉襖,鵝蛋臉龐上大大的瞳眸,猶如一汪清水,清澈明淨。
「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更顯端莊秀麗、英姿颯爽。淺淺一笑中仍顯露著農家女的羞澀和好奇。長長的一封信,有五、六張,信上特別提到,「這次能參軍來到這裡,確不容易,幾費周折,差點被我倆那事弄僵。」怎麼一回事?她寫道,「面試是最後關鍵一關,徵兵工作人員詢問交男朋友談戀愛一事,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得到小報告,還繪聲繪色地說一番,好在反映迅速,從容應對,才順利過關。」看到這裡,我也是一時摸不著頭腦,感到莫名其妙。「好啦,一切都好了」她筆鋒一轉高興地寫道,「來到部隊醫院一切都能適應,準備到衛校參加新兵訓練,有機會爭取上醫大學習。」信的末端寫著,「別擔心,我會回家,等著我回去才……」,才什麼?下面幾點省略號。一點一點,不言而喻,我的心,像有隻小鹿撲撲亂撞。仔仔細細反覆地看著信裡的每一行每一字,看著照片上抿著嘴衝我微笑的她,鼻子一酸,眼圈紅了。
月上柳梢,月光灑在靜靜的秋夜。兩年後,她第一次回家探親。只見她,結結實實的兩條短辮左右晃動,發梢上繫著紅色的蝴蝶結,散落在額頭前縷縷劉海,勾勒出烏黑眉毛明亮雙眼,無簷軍帽上一顆紅星和軍衣領邊兩塊紅領章熠熠生輝,領口襯衣幾道藍白相間的橫條紋,平添幾分俏麗。我倆沿著長長的城鄉公路走呀走,來回地走,彼此聽得到對方的喘息。鳳凰樹下,我鼓起勇氣,第一次拉著她的手,想把她地擁入懷裡,她輕輕地推開。路過的人用驚奇的眼光望著我們,望著她那一身上白下藏青的海軍軍裝,我的心裡美滋滋的。
我也到過她的家,沿著忽上忽下的山間土路走了半天。她父親詫異地望著我,而她不在意笑了笑,說是同學。天黑了,曬穀場邊掛起一方銀幕,社員們早早地搬椅子、凳子佔著位,我和她站在場外,什麼電影什麼內容一點也看不下去。山風吹來,有點涼意,她把藏藍色的軍帽扣在我頭上,注視著說:「你也像個軍人。」一會兒,她仰望星空,一聲嘆息,「唉,要是軍人該多好啊。」那晚,我獨自在她家的樓閣上,眼睜睜地等著天亮。
她回部隊後,你一封,我一封,全靠鴻雁傳書。在一起,話不多,信上話多了。面對面,不敢說,信上膽大了,也敢稱她為親愛的了,署名也敢寫上愛你的了。每收到她的來信,我便想像著她嘴嗑筆桿、凝目蹙眉的模樣,似乎還觸摸到她掌心的餘溫。信越來越多,已有厚厚一迭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想起了有首詠七夕的名言佳句這麼說的。
三年後,她從軍醫學院專科畢業,重回部隊醫院。改革號角正吹響,知青命運陡然改變,返城就業,招工進廠,我來到一家大型建築國企。最初在工地當學徒,整天與砂石水泥打交道,後重新調整崗位,分配在市區後勤廠,工作、生活相對穩定。她寄來施工技術專業教材,要我好好學習爭取進步。最讓我欣慰的是,她說準備向組織打報告……我心裡長舒了一口氣,覺得終於一塊大石頭落地,那夜,睡得真香。自以為一切穩穩噹噹,水到渠成,好日子就在眼前。
四季更迭,暑去寒來。有段時間我問起報告的事,寫了嗎?批准了嗎?她說慢慢來,急不得。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忐忑中度過,我只能默默地望穿秋水,焦心地等待。那天,郵遞員在車間外找到我,讓我在收件人欄裡籤個名,我眼皮跳動,一種不祥預感油然而生。一封掛號信突如其來,如晴天霹靂,在我心頭炸響。她說:「我倆的事,父母、家裡人早就知道了,他們堅決反對,說有機會在大京城發展,不要再回小城小鄉。對此她也無奈,只能聽父母的。她說:「就把我當妹吧。」我欲哭無淚,「……」,這個令人憧憬、充滿希望的省略號,讓我牽腸掛肚,翹首以盼,苦苦地守著,痴痴地護著,整整等了7個年頭。我,錯了嗎?我反覆問自己。看似簡單卻深不可測另人難以捉摸的標點符號,僅僅一句父母反對家人反對,就把它輕易地詮釋了。
我回到老家,回到有母親庇護的老家。躲進小房間,打開木箱,從信封裡抽出信箋,一頁一頁地讀,一封一封地念,淚水溼潤了眼眶,溼了胸前一大片衣襟。母親就在門外,不停地拍著門板,不停地求著:「開門呀,不要這樣。」
天下做父母的總為子女操心,尤其是在個人問題上,他們考慮得更遠更周全。然而,又有多少以父母為藉口而改變的呢?好幾個月來,我冷靜下來,捫心自問,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建築工人,居無定所,工地為家。而她,道路寬廣,前程似錦。我沒有理由責怪和奢求她,而應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我倆萍水相逢,天各一方,幾年難得見上一面,就像池塘裡遊走的浮蓮,從一開始就註定在風雨搖曳下飄忽不定,隔得遠遠的。如果是愛,也是青澀、懵懂、脆弱的,將心比心,我也會作出如此的抉擇。只是人生的每一個第一次,都是用刀刻的,一時難以自拔,抹不掉磨不平,需要時間來衝刷。有的甚至刻骨銘心,一輩子忘不了。
我調整心態,重新振作,一心撲在工作和學習上。業餘自學大學工民建專業課程,成為全市第一批在職研究生,選送海外大學進修工程項目管理。轉了幹,入了黨,評了高級工程師職稱,還被大學聘為兼職教授,擔任集團總工程師,當了技術部門負責人。閒時寫點文章,少了悲傷,多了開朗,過去的事也就暫且撂一邊了。工作期間,親戚、朋友和同事先後介紹了幾個對象,我均找各種原因一一謝絕,直到後來與一位女教師結婚,那年我已34歲,女方老家正是我插隊的那個村莊。
那次回家,我把信件一封封疊在一起,拿根繩索捆起來,呯地一聲,把木箱蓋重重放下。母親看著我,鬆了一口氣,問:「還放著?」我沉思許久,點點頭。
以後每逢節假日,我都會拿著這一摞信,輕輕地用手指彈去塵灰,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每次,母親都跟著我,指指那箱子問:「怎麼辦?」我回母親的話:「先放著。」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之間,成家了,女兒懂事了。我帶她們回老家,孩子在大院裡玩耍。母親偷著問:「怎樣處理?」我知道,老人家問的還是那箱裡的東西,這麼長時間了,還有什麼放不下,還有什麼值得去留戀?說來也是,我默不出聲。母親說:「讓我來處理。」我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我走進小房間,腳步不那麼沉重,但心裡掩不住隱隱的痛。這隻松木板老木箱,跟隨我上山下鄉南徵北戰,經歷了「八年抗戰」。裡面曾塞得滿滿,現在孤零零地只剩下一摞信件,一支鋼筆。我是不是傻了,這麼多年還是割捨不得,揮之不去。在她眼裡,也許早就過眼雲煙,不留一絲痕跡了。我為當初的天真幼稚、不諳世事而覺得可笑。相反,她何嘗不是呢?!
鋼筆靜靜地躺在箱底一隅,筆帽蝕出點點鏽斑,筆尖已被磨鈍了,字從細寫成粗,筆桿顯得笨拙乾澀,不再那麼圓潤鋥亮,多年沒用也老了。信息化時代,鋼筆已漸漸退出市場淡出人們的視野,用的人不多了,再過幾十年就成了老物件。我手拿筆桿靠近胸口,仿佛一股熱流淙淙而出。多年來,我握著它在紅色的方格中,一字字、一行行地書寫自己的酸甜苦辣,毫無保留地把全部情感傾瀉予它,它讓我感到充實和滿足,讓我在青春年少的歲月裡,在泛起漪漣的心田裡,有了溫馨的依託和美好慰籍。我感謝這支筆沒嫌棄我,依偎在我身旁,當我的啟蒙老師,教我懂得了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什麼時候該得什麼時候該舍,陪我一起度過了難以忘懷的時光。
我解開繩結,信封一下子鬆開,撒落一地。我拿來剪刀,一直猶豫著。每當她寄來一封信,我便編下號,l、2、3……整整42封。其中有的信封右上角端端正正貼著詩詞、樣板戲郵票。從小我就有集郵的興趣,文革期間買了這幾套新郵,一直放在箱裡捨不得用。我把這些新郵票附在信封裡寄給她,讓她貼著寄回來收藏。現在,我想把我的郵票一張張剪下,準備帶回去夾在集郵冊上。
可我還是下不了手啊,這些信件曾揣在我的懷裡,掖在枕頭下,夾在書本中,我太熟悉了,有的內容甚至可以背出來:「……接到命令,我們連夜急赴地震災區,現場斷牆殘垣,慘不忍睹。衛生隊缺人手,我主動請纓加入擔架隊,我是大山的女兒,我有渾身力氣,我應衝在前……」;「……有位病人話帶著閩南腔,整日憂心仲仲,情緒不穩定,治療不配合。有次我在他保溫杯裡衝了泡你寄來的茶葉,他一喝,睜大眼睛瞪著我問,你是老鄉?我點點頭,他高興地說,對,這是家鄉鐵觀音。此後,他什麼都聽護士、醫生的……」;「……報告寫了,沒上交,我拿不定主意。這麼多年,我總覺得說不出,我們倆之間好像缺少什麼……是我不好,今生讓你久等了,原諒我吧……」我已經懂得,為一時的許諾而一味地等候,是不會憑空結出果。可我不明白,感情像藕絲,節斷幾十年了,絲還牽著。或許是老年人站在夕陽下的一種懷舊情結,或許是一壺苦澀的咖啡,喝空了還讓你細細地回味,只是沒想到品嘗得這麼久,如竭泉復湧、細水流長。
木箱裡原來還有一包黃豆,用白色塑膠袋裝著。那次我回縣城,她送的,說是自己種自己收成,山裡缺萊淨吃醃的,改樣改樣。還說農活閒了正月裡就到山內找我。那包黃豆,我一直放著,寧可沾著鹽巴也不炒著燉著吃掉。黃豆早已蛀了化為粉末,那個約定最終也落空。
去年,縣城擴大,道路拓寬,老家房子拆了。推土機一聲吼叫,磚牆轟然倒塌。那隻老木箱,瞬間隱沒在飛揚的塵土中,那一摞信件,那一支鋼筆隨之而去,不復存在了。
在慶祝建國70周年期間,縣裡舉辦巾幗建功代表茶話會,邀請各地幾位家鄉籍典型人物作匯報,其中有位女軍醫,轉業到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退休後每年為居民義診近800人次,為孤寡老人、低保人員等免費送藥萬餘元。有次乘坐公交車,車上有人突然抽搐昏厥,她挺身而出,及時進行胸部按壓、人工呼吸,為挽回患者生命贏得第一時間。她退役不退志,退休不退崗,始終追求並踐行著一個軍人、一名醫生的神聖使命,八一建軍節前夕,榮獲當地市「最美退役軍人」稱號。
當得知她的姓名時,我的心為之一震,呯呯地跳個不停。40餘年了,我真想在有生之年,有朝一日再見上她一面,把相片當面還給她。我還要告訴她,當初你的選擇沒有錯。我應該感謝你,讓我在碌碌無為中重拾信心,奮發向上,盡一技之長,做一個對社會對國家有用的人。
我最終沒去找她,就像保存那幾張相片一樣,在我心中永遠珍藏著那一份質樸,那一種美麗,那一份牽掛,那一種滋味。
(圖片來源網絡,圖文無關)
作者:羅伯利,筆名羅柏勵,1954年出生,福建省泉州市人,上山下鄉知青,中共黨員,退休幹部,現為泉州市作家協會會員。
來源:知青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