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先民最早使用天然漆髹飾器物,並且不斷有所發明有所發現,將天然漆髹飾工藝推衍成為博大精深的手工藝體系。本文試論中華髹飾工藝與科技發明同步互動的軌跡,以揭示天然漆髹飾工藝發展動因之一斑。
(一)漆的被發現與被利用
早在約上萬年前,華夏先民就發現漆樹液有高度的粘合性能,可以用於木製器具、生產工具等的粘連加固,塗刷在木器或是陶器之上,便留下了一層緻密防水、堅固耐磨、美麗而有光澤的保護膜,木器和陶器不再滲漏,延長了器具的使用壽命。天然漆的粘連作用、保護作用和美化作用一經人們發現,「漆」便成為原始先民的生存原料之一。
對天然漆原始階段的利用,是用漆樹液直接塗刷於器物。浙江蕭山跨湖橋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距今約8000年的桑木漆弓,殘長達121cm。弓上明顯可見刮生漆灰以後髹本色生漆,漆面有光澤而且能夠流平,可能是用水稀釋生漆以後、用骨角一類材料為工具塗刮的。
隨著文明的精進,華夏先民開始人工種植漆樹並且採集漆樹液。《尚書·禹貢》有「兗州厥貢漆、絲……豫州貢漆、枲、絺、紵」的記載;《詩經·唐風》道:「山有漆,隰有粟,子有酒食,何不曰鼓瑟!」戰國,莊子「嘗為蒙漆園吏」;西漢,「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陳夏千畝漆……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木器髹者千枚,漆千鬥……此亦比千乘之家」。東北亞其他國家與東南亞、南亞國家也種植漆樹,而以中國種植漆樹歷史最為久遠,至今仍然是產漆大國。
(二)胎素成形法的發明與油光漆的使用
中國漆器的胎素最早多為木胎和陶胎。浙江餘姚河姆渡文化遺址出土距今7000年左右的漆木碗、纏竹篾朱漆木桶、漆繪木胎蝶形器、黑漆木筒等10件漆木器;江蘇吳江良渚文化遺址出土漆繪黑陶杯:證明早在新石器時代,先民已經用生漆髹塗木器,髹整陶器,以防止滲漏,便於清洗並且延長木器與陶器的壽命。
降至三代,髹飾工藝被用於製作食器、祭器,漸次增加了裝飾匠心。如河北藁城早商遺址出土黑紅漆鑲松石漆器殘片,河南安陽殷墟發現用牙、綠松石鑲嵌的髹漆木器印痕,《周禮》記多種車輛用漆髹飾,湖北當陽春秋墓出土多件仿周代禮器造型的漆器等。戰國秦漢,社會風尚從制器重「禮」轉為制器重「用」,木、皮、竹、藤、麻布等材料為胎骨的漆器,以輕便、美觀、耐用、抗腐蝕等優點,成為新興地主生活用具的主角。各地出土的漆木器,舉凡家具、炊器、食器等生活用具、兵器、樂器、文具玩具、喪葬用具、交通工具……莫不盡有,家具有幾、案、箱、榻、屏風等,炊器、食器等,生活用具有鼎、鍅、壺、鍾、尊、卮、盆、豆、奩、盒、盤、笥、碗、勺、魁、樽、枕、梳、篦、耳杯、虎子等,兵器有箭箙、箭繳、箭杆、刀鞘、劍鞘、戈鞘、弓、弩、矛、盾、弓箭架等,樂器有琴、瑟、笙、簫、篪、鍾架、磬架、虎座飛鳥、虎座鳥架鼓等,文具玩具有漆硯、六博局等,喪葬用具有棺、笭床、面罩、通中枕、鎮墓獸等。隨縣曾侯乙墓出土樂器八種凡125件,其中許多是漆木製造。《漢書》記成帝時皇后所住昭陽宮「中庭彤朱,而殿上髹漆,切皆銅冒黃金塗,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金釭,函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可見,漢代大小木作的髹飾十分華美。
髹漆木器木胎成形的方法有:砍挖、鎪鋸、刻鏤、板合、車旋、屈木、圈疊多種。砍挖刻鏤成型的漆器如湖北江陵楚墓出土的彩漆木雕禽獸座屏、鳳鳥形連理漆杯、彩繪鴛鴦漆豆等;「屈木」成型,別稱「卷木胎」,漆工稱「卷坯」,指以松、杉木劈、刨為可以彎曲的薄片,彎折、鬥榫、膠縫而成胎素,揚州漢墓出土大量卷木胎漆器。漢代漆器銘文中的「紵」,本意是指以漆糊裹麻布於薄木胎,麻布與漆灰層層相夾,馬王堆一號漢墓遣策上「漆布小卮」、「九子曾(繒)檢」、「布繒檢」等文字可以為證。實物證明,三代秦漢,木器有用生漆髹飾,有用摻油之漆髹飾,有用推光漆髹飾(圖1)。
圖1:[戰國]有油漆髹塗的漆木簋,筆者攝於2011年「湖北九連墩楚墓出土漆器特展」漢昭帝始元年間,漆器裝飾已經是「今富者銀口黃耳,金罍玉鍾;中者舒玉紵器,金錯蜀杯。夫一文杯得銅杯十,賈賤而用不殊」,「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蜀、廣漢主金銀器,各用五百萬」,「臣禹嘗從之東宮,見賜杯案盡文畫,金銀飾,非當所以賜食臣下也」。筆者在揚州博物館庫房上手摩挲漢代貼金銀片漆器,漆面有浮光而沒有研磨痕跡,金銀片花紋幾乎與漆面相平,可知是在髹漆流平之後,趁溼將金銀片貼上漆面,與唐代金銀平脫漆器貼金銀片後全面髹塗推光漆待漆幹固、再將金銀片磨顯出漆面是兩種簡繁不同的工藝(圖2)。
圖2:[漢]銀釦貼金銀片彩繪套裝漆奩,揚州胡場漢墓出土,選自《中華文化畫報》
(三)油漆精製技術的成熟與研磨推光工藝的初興
「生漆」含水量在20%~30%之間,有塵埃雜質。其分子結構鬆散粗糙,黏度大,乾燥快,不能厚塗,流平性、光澤度欠佳,成膜粗硬,附著力強。漆工形容生漆「只能刮刮,不能刷刷」。隨著文明的精進,人們希望獲得光亮的塗層,於是發明了用乾性植物油煉製後入漆,以提高成膜的明度與光亮度。熬煉乾性植物油的技術,最早見載於北齊《顏氏家訓》「煎胡桃油煉錫為銀」句。古代稱加入催幹劑密陀僧的乾性植物油叫「密陀油」,用「密陀油」描繪花紋,稱「密陀繪」,「曹魏已有言密陀僧漆畫之事。」
隨著文明的繼續精進,人們希望得到平滑緻密的漆面,於是發明了生漆精製加工的技術,古代稱精製後的本色推光漆為「明膏」、「膏漆」、「合光」、「曬光漆」,與顏料調拌則成彩色推光漆。推光漆黏度降低,流平性好,塗層緻密,含光蘊藉。東晉王羲之《筆經》記:「有人以綠沉漆竹管及鏤管見遺,錄之多年,斯亦可愛玩。」只有以推光漆髹塗筆管幹固以後再研磨推光,漆面才能如沉入水中般地明澈。可見,東晉是大漆精製技術成熟和研磨推光工藝初興並且時髦的年代。推光漆髹塗從此成為應用最廣的髹飾工藝,16世紀後期傳入日本,日本漆工稱其「蠟色塗」。
(四)填嵌技術的發明及對漆性潛能的開掘
唐代誕生了一門嶄新的髹飾工藝——「填嵌」,如螺鈿平脫、金銀平脫、末金鏤、犀皮等等,黃成《髹飾錄》以《填嵌第七》一章予以記錄。填嵌工藝的共同要領是:用稠漆起紋或將裝飾材料貼、撒於漆胎形成紋樣,全面髹漆待幹固,磨顯出紋樣,推光。磨顯推光工藝的成熟,是填嵌類髹飾工藝誕生的必備條件,而磨顯技術是由低級階段到高級階段逐步成熟的,從將裝飾材料拌入灰漆磨顯,到將裝飾材料貼、撒於漆胎再髹漆磨顯。唐琴髹飾為世人所重,正因為唐人將鹿角煅燒成塊、粉碎成灰、拌入灰漆髹塗,等待幹固再磨顯推光。鹿角分子結構中有大量微隙供生漆鑽入,形成漆與灰的高強度粘合,同時使琴透音好,鹿角灰磨顯出漆面,推光後呈黃褐色暈斑或是閃爍的色點,十分好看。唐琴髹飾的成就,端賴漆工對研磨推光新工藝的把握。唐代大聖遺音琴就是用鹿角灰做灰漆,琴面蛇腹斷間牛毛斷,美輪美奐,面板上嵌有金徽,為肅宗至德元年(756年)作品。
唐代金銀平脫工藝臻於極境。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藏有唐代金銀平脫漆琴(圖3)、銀平脫漆胡瓶、銀平脫八角菱花形漆鏡盒等,西安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晚唐秘色瓷胎銀平脫團花紋漆碗。唐代還出現了以填嵌為主要工藝的末金鏤,藏於正倉院的唐代金銀鈿裝大刀,正是用灑金、罩明、研磨、推光的末金鏤工藝裝飾,被公認為日本蒔繪的嚆矢。
圖3:[唐]金銀平脫漆琴,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藏,選自王朝聞、鄧福星編《中國美術史》
以填嵌為要領的螺鈿平脫工藝也成熟於唐代。浙江湖州飛英塔內發現五代嵌螺鈿黑漆經匣,底板外壁有朱漆書「吳越國順德王太后寶裝經函肆只……廣順元年(951年)十月……題記」47字,雖然漆木板散架不成器,卻是中國現存最早成熟工藝的螺鈿平脫漆器。蘇州博物館藏北宋嵌螺鈿經匣,木胎,黑漆外壁滿飾與黑漆面完全相平的夜光螺花葉紋,局部螺片邊緣有鋸齒,脫落的螺片厚1.08毫米,漆面明顯有研磨痕跡。金銀平脫工藝與螺鈿平脫工藝唐代就已經傳入朝鮮半島,其繁花似錦的裝飾風直接影響了韓國螺鈿平脫漆器風格的形成。
犀皮漆器的技術要領也是起花、換色填漆再磨顯出花紋,文質相平,作為填嵌工藝的一種,犀皮當出現在研磨推光工藝成熟、絞胎陶器盛行的唐代。《太平廣記》寫有犀皮漆枕。填嵌工藝還為唐人錯綜運用,唐人傳奇名篇《霍小玉傳》寫「斑犀鈿花盒子」可為旁證。犀皮工藝唐代就已經傳往日本,日本漆工將起花、填漆再磨平為自然紋理的填嵌工藝如「若狹塗」、「磯草塗」、「堆朱塗」、「綾紋塗」等統稱為「唐塗」,從名稱即可見其源頭正在唐代犀皮工藝。
推光漆成膜脆硬,層層累積更是堅硬無比。中國漆工發現,以煉熟的桐油入漆層層髹塗到一定厚度,就可以使漆層柔軟以方便雕刻。對漆和桐油潛能的開掘,使南方六朝誕生了深雕雲紋的雕漆工藝——剔犀。中國五世紀剔犀漆奩分別為東京松濤美術館編《中國の漆工芸》、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編《中國漆藝兩千年》見載。剔紅等雕漆工藝的發明,則在中國漆工對漆性潛能進一步把握的唐代。《髹飾錄》記:「剔紅……唐制多如印板,刻平錦,朱色,雕法古拙可賞;復有陷地黃錦者。」唐制雕漆無存,日本藏北宋剔紅牡丹唐草紋盞託盤,牡丹唐草紋豐腴婉轉,剔刻極淺,花紋縫隙間土黃漆地上刻六瓣錦,淳和腴潤,美感沁入心脾,是存世宋剔中最接近唐風的一件(圖4)。
圖4:[宋]剔紅牡丹唐草紋盞託盤,選自東京松濤美術館《中國の漆工芸》
(五)民用漆器的發展與箔粉髹飾的盛行
宋代,髹飾工藝走出宮廷豪門,成為民間的、市場的工藝,民用漆器空前發展,花瓣形碗、盤、奩、盞託等,胎輕體薄,素髹一色,圓潤優雅,線型流暢,有極高的審美品位。江蘇淮安北宋墓出土宋代素髹漆器75件,宜興和橋南宋墓出土素髹漆器30餘件,從中可見,推光漆髹塗已經成為宋代民用漆器的最基本工藝,研磨推光工藝也已經相當精熟(圖5)。
古代金箔的打制,有一個由厚變薄的過程。雖然考古界習慣將商至漢代漆器上的金片稱為「金箔」,雖然《後漢書》已經有了關於「金薄」的記載,雖然唐李倕墓出土捻絞金線的「金箔」厚僅8.956微米,嚴格說來,「飛金」才是真正意義的金箔,其厚度僅有0.12微米。傳說金箔鍛制工藝為東晉葛洪始創,唐代佛像有用金箔裝鑾,金碧山水於唐代開派,於宋代盛行,漆器貼金、上金、泥金以及描金、戧金、隱起描金等箔粉髹飾工藝都於宋代盛行,應是以金箔鍛制工藝的成熟為支撐的。金箔鍛制工藝當始於東晉,成熟於佛像貼金裝鑾、金碧山水開派的唐代,流行於金碧山水和描金、戧金漆器盛行的宋代。已知隱起描金的最早實物是1978年蘇州市瑞光塔出土的北宋真珠舍利寶幢。幢通高122.6公分,其八角須彌座開光內、底足轉角處與束腰各堆塑折枝花、飛天、供養人再泥金,木雕須彌山描金,盛裝寶幢的木函上有「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墨書。整座寶幢不僅是朱髹隱起描金的罕見精品,更是極為罕見的綜合工藝品。前述慧光塔經函外函赭色灰漆地上,隱起描金為五方佛、異獸、飛鳥、蓮紋,識文描金為卷草,雅致沉靜,古漆器中實難見此絕品,函外底有幾行題字,僅「大宋慶曆二年(1042年)」幾字可辨。已知戧金漆器的最早實物如江蘇武進南宋墓出土溫州造戧金漆器數件,其中,銀釦十二稜蓮瓣形戧金庭院仕女圖朱漆奩是國寶級文物。奩高僅21.3公分,卷木胎制為三撞蓮瓣式,外壁朱漆面隱隱有裂紋,蓋面用戧金法制為一幅《園林仕女圖》,人物衣衫鉤戧為細若秋毫的刷絲紋,五官鉤戧纖細若無,柳樹、山石戧紋粗壯,奩壁戧金制為折枝花卉,花瓣上可見纖細的刷絲紋(圖6)。日本藏有中國元代戧金漆器多件。
圖6:[南宋]銀釦十二稜蓮瓣形戧金庭院仕女圖朱漆奩,選自李宗嶽等編《中國歷代藝術》(六)中國髹飾工藝的集成與日本髹飾工藝的進入
明代永樂、宣德年間,宮廷作坊造剔紅、填漆漆器。明前期宮廷剔紅上承元代嘉興剔紅藏鋒清楚、隱起圓滑的風格,雕刻簡練,磨工精到,潤光內含;填漆則以五彩稠漆,堆成花色,磨平如鏡,似更難制,至敗如新。明中後期,江南手工業商業繁榮,市民文化高漲,鑑藏之風盛行,漆器從趨同走向求異,造型花樣翻新,裝飾百端奇巧。晚明,西方傳教士帶來西方切於實用的器具,中國的士大夫開始反思以器用之學為末務的痼習,將關注的目光從「道」轉向了「器」。黃成《髹飾錄》、王徵《遠西奇器圖說》、計成《園冶》、宋應星《天工開物》……都是晚明這一思潮的產物。
明代「宣德間,嘗遣漆工楊某至倭國,傳其法以歸,楊之子壎遂習之,又能自出新意,以五色金鈿並施,不止循其舊法。於是物色各稱,天真爛然,倭人來中國見之,亦齚指稱嘆,以為雖其國創法,然不能臻此妙也。」日本髹飾工藝反傳中國,兩國工藝交流融會,誕生出許多新的裝飾工藝,如描金加蜔、描金加蜔錯彩漆、描金殽沙金、描金錯灑金加蜔、彩油錯泥金加蜔金銀片等,為《髹飾錄》所記錄,如「彩油錯泥金加蜔金銀片」其實是日本「潤塗沃懸螺鈿切金」工藝的中文表述,宣德以後傳入中國。晚明,「近之仿效倭器若吳中蔣回回者,制度造法,極善模擬,用鉛鈐口。金銀花片,蜔嵌樹石,泥金描彩,種種克肖,人亦稱佳」,「漂霞、砂金、蜔嵌、堆漆等制,亦以新安方信川制為佳」,借鑑日本蒔繪,中國漆工用金銀箔粉裝飾漆器的技術有了質的跨越。
(七)家具屏聯建築裝修上的雕鏤鑲嵌
乾隆朝,兩淮鹽政大量承制宮廷用漆家具。漆屏風是揚州漆藝家具的主要品種,地屏有山字等式,圍屏有2折、4折乃至12折24扇,並掛屏、火爐屏、臺屏等,或立於廳堂隔斷空間,或張於四壁以示裝飾,或置於几案聊作清玩。揚州漆工將玉、瓷、竹、琺瑯彩、大理石等鑲嵌於屏聯以再現文人書畫,甚至雕漆地上用美玉加以鑲嵌(圖7)。乾隆皇帝將紫禁城內寧壽宮各處裝修交由兩淮鹽政在揚州雕鏤鑲嵌;揚州豪門大宅及其園林也往往以雕鏤鑲嵌的罩隔隔斷室內空間(圖8)。可見,髹飾工藝品種的變化也與文化潮流同步。
圖7:[清中期]雕漆嵌玉山字大地屏等一套七件,選自胡德生編《故宮經典·明清宮廷家具》圖8:[清晚期]揚州史公祠享堂明間刻灰撒螺鈿砂屑漆罩隔,選自沈惠蘭《揚州八刻》(八)薄料拍敷與厚髹填嵌
在宮廷漆器刻意求工、裝飾繁縟的同時,清代各地漆器作坊生產出大量健康質樸、實用為主的器皿,各地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髹飾工藝。
金箔鍛制工藝成熟以前,古代漆工使漆器之「質」含金蘊銀的方法,無非是在漆內調拌金屬銼粉以後髹塗於漆胎。晚清,福州漆器世家沈紹安之長孫沈正鎬在貼、上、泥金工藝基礎之上,發明了薄料漆拍敷工藝。薄料漆拍敷大大節約了用漆,更使漆器在朱、黑等傳統的暖色、低調色之外,出現了含金蘊銀的高明色彩,金光銀輝賴漆的圍裹變得含蓄而不眩目,成為中國髹飾工藝史上劃時代的變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薄料漆墨畫山水長方盒,外壁滿拍銀黃色薄料漆,蓋面以黑推光漆畫山水一幅,以紅、黃推光漆點染夾葉,小舟上人小如豆,鬚髮宛然,漁竿和釣線輕細若無,迥非畫工所為。盒底黑漆面上金印「中華福州沈紹安恂記漆器」標識(圖9)。從此,薄料漆拍敷被廣泛用作福州漆器裝飾。
圖9:[近代]沈紹安恂記薄料漆墨畫山水長方盒,選自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和光剔彩》為區別於薄料拍敷,福州漆工將在漆胎上用漆起花、填漆再全面髹漆、幹固以後磨顯出花紋的磨顯填漆工藝統稱為「厚髹填嵌」。此類工藝的名家是李芝卿先生、沈福文先生等。李芝卿(1894~1976)融合中國傳統的彰髹、犀皮工藝與日本變塗,獨闢蹊徑地制為磨顯填漆樣板一百塊;沈福文(1909~2000)用磨顯填漆工藝表現敦煌圖案,製成漆盤、漆瓶百餘件(圖10)。晚清沈正鎬的薄料拍敷與現代李芝卿、沈福文的厚髹填嵌,是晚清到現代髹飾工藝史上高高飄揚的兩面旗幟。兩類工藝的發明與精進,端賴漆藝家填嵌研磨推光工藝的精熟和對漆性潛能的深度把握。
圖10:[現代]漆下研磨彩繪圓盤,作者並供圖者:沈福文(九)當代漆畫新創——箔粉罩明研繪
20世紀以來,越南磨漆畫的刺激、現代藝術思潮的衝擊推動著中國畫家不懈追求,現代漆畫終於作為一門畫種得到公眾確認。現代漆畫以厚髹填嵌為主要工藝,其最具創新精神的工藝是箔粉罩明研繪。
漆板上渲染,古代漆工無能為力。漆畫家變推光漆地為鋁粉地,使道林紙般的漆板變為宣紙般的漆板,隨上箔粉工藝的不同,或如生宣,或如熟宣,其上可以任意渲染描畫,甚至可以出現水墨暈章般的效果。只有在鋁與鋁箔大量問世並且走向廉價的20世紀而不是鋁尚為稀有金屬的19世紀,鋁箔粉罩明研繪的發明才具備可能(圖11)。對箔粉罩明研繪工藝把握最精絕者,當推福州漆藝家鄭益坤先生。其「絕」在於:交迭使用箔粉與漆,賴透明漆的半透明性,反覆用箔粉畫圖反覆罩明反覆研磨,箔粉有被磨露,有深藏漆下,最後推光,畫面有魚遊碧潭般的深邃意境(圖12)。鄭益坤絕技有東鄰「重ね研切蒔繪」的影響卻絕對不是照搬。他以中國人的智慧,使廉價的金屬箔粉研繪藝術效果遠勝日本金丸粉研繪。在型號豐富的人造磨石與水砂紙誕生之前,漆藝家是絕難創造如此重複用金、重複罩明、以靈活研磨取勝的高難度絕技的。
圖11:[現代]粗鋁粉地罩明研繪漆畫《梳妝的傣女》,作者並供圖者:北京喬十光圖12:[現代]箔粉研繪漆畫《水歡魚樂》,作者並供圖者:福州鄭益坤(十) 回歸綠色、回歸民用——髹飾工藝的長遠之道
嚴格說來,戰國秦漢漆器是為少數地主貴族生活服務的。宋代,民用漆器空前發展,螺鈿、剔紅等裝飾漆器則因技精藝絕、成本高昂而為上層社會獨佔。晚明至清代,市民文化空前高漲,髹飾工藝大規模地進入了民間,如大木作油漆有「三麻二布七灰糙油墊光油朱紅油飾、二麻一布七灰糙油墊光朱紅油飾,又次之二麻五灰、一麻四灰、三道灰、二道灰諸做法」(圖13),小木作油漆除髹琴、髹飾家具、髹飾佛像之外,宮廷漆器、文人漆器、市民漆器、宗教器具、少數民族漆器……各具風格,百花競放。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20世紀末。
圖13:[清]潮州木雕油飾大木構件,筆者攝於廣東省博物館20世紀50年代,傳統工藝品面向外銷,對國內市場的放棄和審美導向的失誤導致生產方向的偏離,髹飾工藝被誤讀為奇技淫巧、浮華裝飾。當國家不再分配外銷訂單、國內市場尚未打開之時,漆器工廠紛紛倒閉。進入工業社會以後,化工塗料被推廣使用,對人類生存環境造成了嚴重汙染,對施工者身體造成了極大傷害,天然漆髹飾的漆器漸成稀有,或為富豪收藏,或為展事所需,天然漆髹飾工藝被逼到了邊緣地帶。有鑑於此,筆者曾經提出「綠色漆藝」的觀點,呼籲國人有意識地、哪怕是局部地、點滴地回歸天然材料手工工藝。綠色漆藝也就是大漆髹飾工藝才是真正的漆藝。回歸綠色漆藝不是復古,而是人類從工業文明回歸生態文明新形勢下髹飾工藝的新生。
中國集鎮鄉村,仍然局部保留著以大漆髹飾工藝制為民具的傳統。筆者在浙江鄉間考察,日用的米鬥、提籃、藤枕仍然用天然油漆髹飾(圖14);筆者訪臺期間,主人端茶的民具是藤木胎委角方漆盤,造型方中有圓,藤片擦漆,木質髹漆,觸感溫暖,色澤沉靜,質樸如鄉間農夫,親和如貼身侍從,讓人好生喜歡。臺灣藝術家用天然漆髹在中國結上,使中國結成為耐洗耐擦、永不變形的壁飾(圖15)。筆者有理由相信,國人會從珍惜生命、保護環境出發,重視並且開發大漆資源,重視並且開發大漆文化,使高汙染機器工業向著綠色手工藝漸次回歸。
圖14:[現代]浙江民間木雕髹漆竹把提籃,筆者攝於浙江省博物館作者簡介:長北,東南大學教授,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浙江省博物館聘任專家,中國傳統工藝研究會副會長,出版專著近30種,發表論文、評論、散文400餘篇。成果獲全國高校人文社科優秀研究成果二等獎兩次、中國政府出版獎圖書獎一次、中華優秀出版物圖書提名獎一次、中國文聯山花獎學術著作獎一次、中國高教學會美育研究會優秀科研著作獎兩次、江蘇省哲學社科優秀成果獎三次,並獲江蘇省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三等獎、南京市哲學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南京市文藝獎銀獎等。
作者 | 長北 整理 | 劉帥
本文已獲原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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