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我需要化妝嗎?」在延安西路一家五星級大酒店的房間內,餘秀華光著腳盤腿坐在窗口的沙發上,仰著臉問我。因為身體的殘疾,餘秀華口齒不清,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勁。
那天晚上,餘秀華要走上上海國際電影節閉幕式的紅地毯,有關於她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入圍本屆電影節紀錄片主競賽單元。在我們見面的上午,她已經換上了一條粉紅色的裙子,這是一條層層疊疊的紗裙,胸口處綴著半透明的蕾絲,有些若隱若現,但與紅毯上很多女明星的服裝相比算是保守的。「我覺得這個地攤貨還是可以用一下的。」餘秀華拍了一下身上的裙子說,「淘寶上買的,兩三百元。」
在餘秀華看來,這條紗裙和晚禮服有著明顯區別。「晚禮服要拖在地上」,而這條裙子是一條「平時也可以穿的裙子」。6月18日,《搖搖晃晃的人間》亞洲首映日當天,她穿了一條同樣兩三百元的露肩黑底白點裙子。之後,有人讚揚她:不同於有些偏黃的臉色,她肩上的肌膚雪白,只看身形的話,還像個未長開的少女。
「我覺得你不需要化妝。」我回答。紅毯上盛裝打扮的美女多了去了,少一位也不嫌少。餘秀華點點頭:「應該也可以吧。我覺得我的皮膚本來就這麼好,化妝不化妝區別不是很大。天生麗質難自棄!」說完,她自顧自在沙發上笑成一團,絲毫不顧忌裙子會不會起皺。沙發下,就是那雙她準備穿著走上紅毯的松糕鞋,一隻倒著,一隻歪著。
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餘秀華差不多每天都呆在這家酒店裡。「是各種接待嗎?」我問。「不是接待,是等待。」餘秀華糾正。首映日之後,她的時間主要用來接受採訪,差不多每天要接受3-4家媒體的採訪,此外就是參加一些飯局、聚會。「我是很被動的,他們叫我我就去,我是不會主動約他們的。」餘秀華望了一眼窗外林立的高樓,灰濛濛的天空還在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在她的朋友看來,能自如地社交已經算是餘秀華的一個重大進步。2015年1月16日,伴隨著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一炮而紅,位於湖北鍾祥橫店村的餘家,一度裡裡外外全是媒體,一波又一波的記者蜂擁而至。從那時開始,餘秀華在媒體圈留下了「難對付」的名聲,有人說:「所有記者的戰鬥力在餘秀華面前都變成渣」。
但這次在上海,餘秀華面對媒體還算有耐心。「不是每個記者都懟,這幾天,我只懟了兩個記者,只懟了10%不到。」餘秀華笑得有些狡黠。一聽這話,負責這次紀錄片電影宣傳的工作人員連忙解釋,這兩個記者問的問題過於程式化,有的問題沒有充分準備,有的問題以前都問過。
《搖搖晃晃的人間》的導演範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評價說,餘秀華「因為口無遮攔其實得罪過很多人,現在已經學會了有所收斂」。但餘秀華卻並不認同這個說法:「我根本就沒有經驗,我從第一天接受採訪到現在都是一樣的。我的心性還在幼兒期,這兩年情商越來越低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情商低,餘秀華給我講起她在武漢參加的一個飯局:「有個朋友請我去吃飯,飯局上有銀行的行長、工商所的所長。我很生氣,說我走了,再見!我朋友就說我情商為零。我說你是請我吃飯,不是讓我來當陪客的?後來我就和我的這個朋友鬧翻了。」
「說我情商為零的幾個人都被我拉黑了。」餘秀華嘴一咧,笑出了聲,「性格決定命運,如果我是高情商的女人,我的生活可能會好一點。」隨後她又話鋒一轉,「但好也好不到哪裡去。」
餘秀華自認為情商低,但也有人認為她「情商高」。在面對媒體和讀者時,她時不時語出驚人地「調戲」別人。這次首映會上,有讀者問她:「你現在有男朋友嗎?」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男朋友很多!包括範儉。」範儉連連擺手,「我已經結婚了!」惹得眾人大笑。
別人看起來的大膽,甚至帶著一點輕佻的舉動,在餘秀華看來是「天生的」。她說這是一種很天然的性格,高中的時候就喜歡開玩笑,但她隨後又補充說,「這是被逼的」。
無論是「懟」,還是「調戲」,或許都是出於一種試圖掌握主動權的自我保護。看盡人生底色的人,雖然並不一定能改變什麼,倒是容易保持清醒的頭腦,而這也成就了她的獨特性和她的詩句。
我們的採訪結束於中午,按照流程表,接下去餘秀華將去化妝、候場,工作人員建議她換下這套粉紅色的紗裙,還是穿首映式上那套黑底白點的裙子。當天晚上,我在電視裡再次看到了餘秀華,在紅毯上,她挽著導演範儉的胳膊,走路依然搖搖晃晃,但可以看出她正在用力保持平衡。
雖然,這次她畫好了妝,也沒穿她的那件粉紅色紗裙。
(走紅毯的餘秀華,右一為餘秀華,中間為範儉)
(正在化妝的餘秀華)
「人不是為了詩歌而活著」
上觀新聞:最近你頻繁接受媒體採訪,算不算你的第二次爆發期?成名之後,感覺有何不同?
餘秀華:還有第三次嗎?還有第四次嗎?這都無所謂。這次不叫爆發期,這是為了配合他們宣傳。
這些也是生活呀。哪裡是假的?都是真的。只是說相比我生活的常態不一樣。無所謂啊。反正我覺得生活不需要什麼常態。
上觀新聞:現在一年中有多少是常態,有多少是非常態?
餘秀華:今年還好,在家裡呆的時間長一點。去年和前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家,一半的時間在外面。
上觀新聞:因為這部紀錄片,你還去美國交流,感覺怎麼樣?
餘秀華:那不就去個美國而已嘛,沒什麼不同。
上觀新聞:會感覺到落差嗎?
餘秀華:我覺得無所謂,隨遇而安。
我對外界的感受不太敏感,我可能是一個太活在自己內心世界的一個人,去哪兒,我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他們說我有點自我,從這方面來說,確實是這樣。對外界環境,融不進去。
如果本身是個明星,是個大人物,可能會有感覺。我們基本上是社會最底層的人,走到今天,無所謂生活怎麼變化,不可能更壞。
上觀新聞:2015年以後你覺得你還在最底層嗎?
餘秀華:我不知道應該從哪個方面來看,就是經濟比過去好一點點,但不能說成富婆了。
上觀新聞:經濟上有一些什麼變化?
餘秀華:我又沒有工作、沒有工資,版稅有一點,這個根本就無法固定。年收入?這個沒有統計過。我都不知道我的銀行卡裡有多少錢。
以前是家庭收入一年一萬元,現在不止一萬元。不過我爸還在打零工。他不去打工,就會整天胡思亂想,要去找女朋友,這不太好。哈哈哈。
上觀新聞:還要打零工?
因為我們家沒有地了。村子要建新農村,要選一塊地,把房子建在一起,剛好選中了我的那塊寶地。
這也得益於我的父親,我父親每年春天都會栽樹,所以我家周圍都是樹木,看起來很美。
現在雖然我的老房子還在那裡,但風景都沒有了,原來有麥田、魚塘都沒有了。
上觀新聞:你詩裡的那些場景就看不到了?
餘秀華:是啊,沒有了。看不到也寫不出來了。
上觀新聞:以前寫詩的元素消失了,還怎麼寫呢?
餘秀華:寫不出就不寫唄。我真的覺得無所謂。人不是為了詩歌而活著的。
現在是生活的本質發生了改變,並不只是生活的環境發生了改變。
一個很簡單的方面,比如廁所,原來我們是跑到外面,上茅廁,現在都是抽水馬桶,都有下水道,農村城市化了。所以,這是生活的方式發生了改變,而不僅僅是環境的改變。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現在也算是一個迷茫的時期吧」
上觀新聞:成名之後還有一點變化,我覺得你的詩歌創作量減少了。
餘秀華:因為上半年發生了一些事,嚴重擾亂了我的心情。我整天在這些事裡,心情不好,所以也沒怎麼寫詩。
而且我原來就覺得我以前寫的太多了,去年那麼忙,我還寫了280首詩歌,10萬字。今年是有意減少。詩需要一個斷層才好。
上觀新聞:斷層?你是指接下去詩的質量會有個飛躍?
餘秀華:不一定是飛躍,可能是下降。
我原來有個婚姻的牢籠,還有很多破事,所以我活得很絕望。人在絕望中,情感的表達會更充分一些。相反,隨著這個婚姻的解除,婚姻的枷鎖就解開了,然後人就處在一個放鬆的狀態,所以詩歌就肯定沒有疼痛感了。
但是我想好詩並不一定因為疼痛感而存在,所以對詩歌的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是我覺得我現在還達不到那個更高的要求,所以現在也算是一個迷茫的時期吧。
上觀新聞:這個要求是指文字還是內容方面?
餘秀華:包括文字上的、內容上的,都應該有所提高,但我現在沒有辦法提高,這就是能力問題。有的詩人會越寫越好,有的詩人會越寫越差,都有可能。
上觀新聞:很多人都說你是寫詩的天才。
餘秀華:所謂的天才就是知道怎麼去排列文字。但還需要對一件事的思考,寫詩需要有文字的能力,還要有思考的能力,缺一不可。
詩人首先是哲學家。必須要有哲思,才會懂得詩歌怎麼寫。所以會寫分行文字的人,不一定是詩人。
現在每天產生的詩歌數量是龐大的,但能夠影響到別人的詩歌微乎其微。他們老是把分行文字當作詩歌,這是不一樣的。
當把自己的情感充分表達後,他能不能和別人產生共鳴,能不能把自己的文字寫到別人的心裡去,這也是一個問題。
上觀新聞:你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哲學家?
餘秀華:我天生的。反正吹牛怎麼吹都不交稅。哈哈哈。
小時候的經歷,會迫使你去面對這些發生的事情,被迫去思考,這屬於一個被逼的過程,就形成了一個思考的習慣。
我經歷每件事情,就會想,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因果關係是什麼?
我覺得我的知識來得很慢,他們通過看書輕而易舉地獲得,我都是通過自己的思考獲得的,這個不一樣。
上觀新聞:看書和思考獲得的知識還是不一樣的。
餘秀華:我看到自己寫的和別人寫的一樣,不覺得很冤嗎?如果早點看到,就不需要自己思考了嘛。
上觀新聞:比如會思考一些什麼問題?
餘秀華:我去打計程車,因為走路搖搖晃晃,所以很少有車子願意停下來載我,怕我沒有錢。從這個事,我就思考了很多,為什麼會這樣?
這裡面問題很多,我想到的是一個社會的問題,這些思考都是從生活中來的。
還有些問題是生命本質的問題,一出生就會遇到這些問題。
對人生的感知能力,在農村、城市都一樣,不管讀什麼學校都是一樣的,看你怎麼去想。
上觀新聞:不管社會怎麼發展,人面對的很多問題總是那些永恆的問題。
餘秀華:對。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他們在獵奇我,我也在獵奇他們」
上觀新聞:我看到你的桌上放著艾米莉的書,是因為有人說你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所以你在看她的詩歌嗎?
餘秀華:我是被迫的(指被稱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這本書翻譯有問題的,直譯,沒有詩性。
我覺得把外國人的詩翻譯過來需要一定的水平。我不懂英語,但你去對比一下就會覺得翻譯得不好。
中國人的語言和英語之間有差異,一個英語單詞沒有中文單詞表達得那麼精準,它有很多意思,所以翻譯的水平有差異。
上觀新聞:你覺得艾米莉寫的怎麼樣?
餘秀華:我以前沒怎麼讀過,我覺得她寫的就那樣。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說是偉大的詩人。什麼偉大?
上觀新聞:你覺得你寫的比她好?
餘秀華:沒有。我寫的詩也很差,真的,這個也不是謙虛。但是她寫得也不是很好嘛。
上觀新聞:你覺得為什麼詩歌走到現在越走越邊緣?
餘秀華:現在這個環境我覺得沒有什麼好擔心的。現在社會處於一個經濟發展期,但是發展到一個階段,文化會追上。沒有經濟的發展,就沒有文化、文字的發展。
汪國真的詩歌現在也有市場,一批一批成長起來的青年、少年,需要這些心靈雞湯的文字安慰。我的文字安慰不了別人,汪國真可以就行了。中國能出一個汪國真,但再不能出第二個汪國真。
上觀新聞:如果你說汪國真是符合需要的,那你紅是為什麼?
餘秀華:我紅?我紅是因為我詩歌寫的好嘛。
我的詩歌和身份、地域、身體的差異形成一個落差。如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是個男的寫的,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如果是個美女寫的,她肯定被罵死了。文字在心中形成了差異、碰撞、對峙,才讓人們產生了獵奇的心理。
他們在獵奇我,我也在獵奇他們,這個是相互的。
上觀新聞:你覺得這種獵奇會長期存在嗎?
餘秀華:現在都沒什麼好獵奇的了。這個片子(《搖搖晃晃的人間》)的播出把我的生活剝得一乾二淨,一點都不奇了。
「我真的希望,我們能知道文字帶給我們的到底是什麼」
上觀新聞:現在似乎隔一段時間就有一個人蹦出來爆紅。
餘秀華:我覺得這樣挺好,現在這個媒體時代,不管你在哪個階層,如果是真正有才華,他不可能被埋沒,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是,無論是什麼人,要寫文字,基礎是從文字出發,而不是從內容、故事出發。如果僅僅從故事出發,無論一個人有多少經歷,多麼傳奇,就只有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講完了,就沒有了。
上觀新聞:你沒有策劃團隊?
餘秀華:我也想要啊,我要有策劃團隊,可比現在牛多了。
我覺得一個詩人,又不是演員,要策劃什麼?一策劃,首先在詩歌圈子裡完蛋,你就不是一個真的詩人,這個是很要命的。所以我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我是個詩人,就是寫詩。
要策劃幹嘛?沒有其他事幹了嗎?
上觀新聞:其實很多作家都是一輩子只寫一個故事。
餘秀華:搞文字的,就要對文字有要求。不是要靠一個故事來打動別人。每個人都有故事,都能打動一部分人。你又不是寫《知音》,就是寫《知音》,也不能一輩子寫一個故事吧。
我真的希望,我們能知道文字帶給我們的到底是什麼。
上觀新聞:現在你對於未來有什麼想法?
餘秀華:沒有。我都不知道明天還在不在,每天都涉險而過,生命的存在真的是一種幸運。
(編輯郵箱:shangguanfangtan@163.com 本文圖片由採訪對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