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毛晨鈺 / 文 沈佳音 / 編輯
小鹿是個靠「說話」吃飯的女人。
穿上正裝是法庭上據理力爭的律師;「不正經」起來就是滿嘴飆出暗黑段子的單口喜劇演員。
2014年,小鹿開始講單口喜劇。第一次上臺,背不下詞兒,拿著紙上去對著念,「效果還挺好」。現在,她已是北京擁有最多中文專場演出的單口喜劇女演員,基本每年底都會推出一個專場演出。
擁有專場演出是每一位單口喜劇演員的夢想。這一行有個簡單評判標準,你創作的段子能否支撐你講完一個70-80分鐘的專場演出。「這是一個挺神奇的事,一個人在臺上,要讓臺下的人笑這麼久,保證一分鐘有4個笑點。」小鹿解釋說。
能成為這種「神奇女俠」的人不多。美劇《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的女主角是其中之一,小鹿也算一個。
麥瑟爾夫人可以借著酒興,段子張嘴就來。小鹿卻像個考試前拼命溫書的法律系學生。她很少在演出前喝酒,幾乎不跟同場演員嘮嗑,只是一遍遍背詞。
看小鹿演出是在一個周六,演出劇場「單立人Club」在北京北鑼鼓巷。一街之隔,是遊人如織的南鑼鼓巷,哪怕氣溫跌至零點,也壓不住烤魷魚翻騰的香氣。
從熱鬧走到清冷,跟兩三個裹著大衣上公廁的居民擦身而過,才能進入這個嵌在逼仄胡同裡的劇場。
上臺前的小鹿陷在懶人沙發裡,對著筆記本電腦背詞。Word文檔打開,上面寫著今晚要講的段子,冷光映在她臉上,只能看清兩片快速開合的嘴唇。
不遠處的靠背椅上擱著個雙肩背包。拉鏈敞開著,兩本厚厚的列印文稿露出半截——上面寫著小鹿正在負責的案子,是個詐騙案,她的當事人已在看守所待了半年多了。演出結束過後幾天,她就要去外地跟進這個案子。
據業內統計,全中國十四億人中,活躍的單口喜劇演員大約有四位數,而在北京以喜劇表演謀生的,只有個位數。更多人像小鹿一樣,白天幹著有穩定收入的工作,夜晚登臺逗人發笑。
「我喜歡說單口,也喜歡做律師,律師是我的後路。」小鹿說。因為工作原因,她時常要在演出完的第二天趕早班飛機出差辦案。她記不清有多少次在凌晨四點的機場累到幾近嘔吐,「屁滾尿流地做著所有事」。不過,心裡還是高興的。對她而言,法律是為別人的人生負責,而喜劇是為觀眾的喜樂負責。
脫離軌道的女律師
直到去年,小鹿的父母才知道自己女兒一邊當律師,一邊還在說單口喜劇。
有人把小鹿在重慶講單口的現場照片曬到朋友圈。恰好有親戚看到,就把照片發到家人群裡。她隱瞞了3年多的B面人生就這樣被攤開。
所幸,她還留有律師這條後路,還算能讓父母放心些。
她很難向父母解釋「單口喜劇」這個職業。
小鹿出生在雲南,有一對生活安穩的父母和一個工作穩定的哥哥。在那座偏遠小城,「單口喜劇」是個新鮮詞兒。
單口喜劇,就是Stand-up comedy,起源自英國,是由一個演員上臺現場表演幽默段子,談論的話題觸及生活方方面面。
單口喜劇演員艾傑西記得2012年從美國到中國時,全北京做單口喜劇的只有8個人,一家俱樂部。1年後,愛爾蘭著名單口喜劇演員畢瀚生來到中國,一開嗓,叫醒了中國的單口喜劇行業。
儘管如此,這種小眾的表演藝術在幾年時間裡仍是一群人的私藏愛好。直到2017年綜藝《吐槽大會》的熱播,讓更多人關注到了這種「說話」的藝術。人們將其稱為「脫口秀」。
在小鹿看來,單口喜劇是脫口秀的基本功。小鹿進入這一行,就是因為一檔脫口秀。2014年,在西南政法大學讀研究生二年級的她無意間看到了美國脫口秀節目《艾倫秀》。年過半百的艾倫在臺上與嘉賓談笑風生,她第一次發現,「一個有才華,有幽默感的女性不需要扮醜,不需要譁眾取寵,也能輕鬆自如地把觀眾逗笑」。
小鹿從小就喜歡模仿趙本山、宋丹丹,把人逗得咯咯笑。到了高中,她卻發現,女孩子似乎是不被允許講笑話的。每次她講起笑話,總有男生用異樣眼光打量她,小聲叫她「瘋子」。
在政法大學,身邊往來都是「端端正正的法學生,奔著律師、法官去的,沒人想要脫離這個軌道」。《艾倫秀》給了小鹿一股「離心力」,她想去外面看一看,「再不出去看看,等著被推到那個軌道上,要想脫軌就很難了」。
一個多月後,她提交了研究生論文的課題。第二天,小鹿就搭上了從重慶開往北京的火車。30多個小時的旅程,除了有聒噪的婦人和陌生的大叔,陪著她的還有綜藝《今晚80後脫口秀》和脫口秀主持人金星的自傳。
她花1500塊錢給自己報了個脫口秀兩天速成班,想學如何寫段子。這對當時的小鹿來說,不亞於一筆「巨款」,比她一個月生活費還多。
跟她一起上課的還有3個學生,兩男一女。其中有一個男生,上了一天課就跑了。當時北京有個著名的「北京脫口秀俱樂部」,每周三和周六都有開放麥。這相當於是單口演員的訓練場。開放麥通常是免費的,演員給觀眾講段子,再根據觀眾反應進行調整以達到最佳演出效果。
上完第一天課,小鹿就去三裡屯看了別人的開放麥。臺上講段子的正好是美籍華裔脫口秀演員黃西。他是最為人熟知的華人脫口秀演員,曾在白宮晚宴上調侃歐巴馬。小鹿至今回憶起來還有些激動,「北京這個地方真的很魔幻。活在傳說中的人就這麼背個小包包來講開放麥了」。
那是北京單口喜劇野蠻生長的時代。上臺的門檻很低,觀眾要求也不高。上了兩天速成班,就有俱樂部組織了女性專場單口演出,新手小鹿就這樣登臺了。她還沒來得及把段子背下來,拿著稿子上臺,對著酒吧裡差不多二十個觀眾念了一通,「他們覺得挺好的」。她已經忘記那晚自己到底講了什麼,依稀記得「就是自黑」。
小鹿還想把學費掙回來。那時的她差不多每天都能積累一個靈感,給脫口秀節目寫個段子,中稿就能拿800塊。有一次給某電視臺寫段子,一下子拿到了2000多的現金稿費。小鹿只記得拿到錢的震撼,「在北京掙錢咋這麼容易?逗人笑就把錢賺了」。
2017年,她加入石老闆(本名石介甫)創辦的「單立人喜劇俱樂部」。第一場演出,50張票都沒有賣完。石老闆讓小鹿請朋友來看。她拒絕了,「我就想試試沒有觀眾怎麼演」。
儘管這兩年整個行業都有向上的姿態,但小鹿仍不敢破釜沉舟。
「說單口是件孤軍作戰的事」
單口演員的世界,講述多過解釋。想了解他們的生活,就去聽他們的段子。
小鹿說,「講單口就是把生活的負面情緒包裝成段子。」
她習慣把這些負面情緒丟到「樹洞」裡——在她的微信列表裡,有一欄叫「素材收集」,裡面不乏雞毛蒜皮的瑣事和碎碎念的吐槽。最近一條記錄的是她出於好心幫助別人,卻被騙了錢的經歷。再往上翻記錄,有對北京冬日大風的吐槽,「這風是在打你,逼你回家」;也記下了最近看的一出話劇,名字起得特別傻……
這些都是小鹿寫段子的靈感。
最初寫段子,小鹿很少講自己的生活,「我為什麼要跟一幫陌生人說自己的事」。她帶著保護殼講段子,用語言編出無關痛癢的笑料,「那時候的觀眾很基礎,你只要跑得比他們快一些,想得比他們遠一些,就能把他們逗笑」。時間長了,她發現這些段子都是「立不住的,都是假的」。
思維和喉嚨都被扼住了。她不知道要講什麼,能講什麼。每次寫段子前,她就打開word文檔,上面寫著:「我到底要表達什麼?」答不上來,那就不講。
「一個人站在臺上說單口是很孤獨的,」小鹿說,「這是一個特別孤軍作戰的事情,贏了全是你的,輸了也全是你的。」
這一行對「原創段子」有著極其苛刻的標準。一個段子最先被誰講出來,就等同於被永久註冊。之後的人不能再套用這個段子的結構和邏輯,否則就被視為「撞梗」。這在圈內是被鄙視的行為。相比起其他表演的碰撞,「單口就是得你自己想,依賴別人就不好」。
石老闆認為,寫段子就要從自己最想隱藏的負面情緒開始。人往往在互相比慘時更容易使人發笑。
26歲那年,小鹿突然意識到自己洗臉時開始特別注意推拉皺紋了。衰老在鏡子裡被照得晃眼。這是她的困境,也是其他女性的困境。
小鹿學著像剝洋蔥那樣把自己層層剝開:長第一條皺紋、被父母催婚、談一場姐弟戀……她說:「我就從最淺層的、沒那麼痛苦的開始說起,再往裡剖開內心的想法,哪怕它們是有點邪惡的。」
作為一個女單口喜劇演員,小鹿的性別往往被放到最大。有一次她把自己去婦科檢查的經歷寫成了段子,就被大家貼上了「女性視角」的標籤。小鹿反詰:「這只是一個人的視角,為什麼一定要指出是女性。男性講睪丸癌為什麼不算男性視角?」讓她感到開心的是,演出後會有女生發信息跟她說,從來不知道有人能把如此痛苦的婦科檢查在臺上講得好笑,以後去做檢查就靠回想這個段子撐下來……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被代表」。
小鹿記得有一次自己在臺上講到媽媽帶孩子很累的段子,臺下的男性觀眾笑成一團,有一個女觀眾卻站起來反駁「你都沒當過媽媽,怎麼知道帶孩子的經歷」。她還曾講女性哺乳期的胸部變化,也有人認為她是在羞辱女性。在小鹿看來,她講這些段子,恰恰是想表達女人成為母親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作為一個在中國還算時髦的藝術形式,單口喜劇有很多「雷區」,一旦涉及敏感話題,觀眾常常不知道該不該笑、能不能笑。2014年,當中央電視臺邀請黃西來錄製一檔節目時,導演還要特意交代觀眾:「別太安靜,這是一個歡快的節目。」
2017年入行的六獸回憶道,那時候北京剛興起各種開放麥。有一回臺下反應特別冷,後來有老前輩為現場觀眾每人買了一瓶酒。酒喝光了,場子也沒熱起來。
有一年,六獸在海澱開放麥聊到跟性侵有關的段子。有人直接粗魯打斷他的表演,劈頭蓋臉一頓罵。講完5分鐘,六獸從海澱開車回東壩的家,一路都覺得「特別可笑、可悲」。
單口演員的自信被毀掉,也許就是這麼一個瞬間。
小鹿把罵她不懂當母親多幸福的觀眾寫成了段子,被罵的六獸第二天也把這個經歷寫進了段子。他講到這兒,忍不住摸著滾圓的肚子笑開了:「記吃不記打嘛,還是要講下去。」
「我跟大多數人是一樣的」
在一場演出中,小鹿把昨夜喝醉的男友講成段子。當看到男友忍不住嘔吐,她沒太多心疼,下意識的動作是捂住他的嘴,別吐在家裡。表演過程中,她直言同居後才發現愛情除了浪漫,還有一地雞毛。
她覺得同居過的人應該不少都跟她有共鳴,但正常情侶很少會面對這種情緒。層層剝去保護殼的小鹿已經「越來越接近自己真實的想法」。當吐出生活不痛快的時候,他們面對的不是臺下觀眾,而是直面真實的自己。
在小鹿內心,家裡重男輕女是她很難釋懷的記憶。她小時候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時候出門,都是我爺爺背著我哥哥,手裡拉著我」。她把這些經歷寫成段子。在小鹿看來,能笑著講出來就意味著可以面對了。
六獸也覺得,要邁過很多自己心裡過不去的檻,往往只需要把它說出來。從小因為肥胖而自卑的六獸開始說單口後,最常寫的段子就是關於「胖」。後來他的很多段子仍有不少是以一個胖子的視角觀察生活。說單口讓他變得更自信,「我發現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不堪,其實我跟大多數人是一樣的」。
小鹿最近在武漢辦了場專場演出。整場表演80分鐘,在最後20分鐘時場地停電了。現場所有人不約而同打開手機照向小鹿。沒有麥克風,小鹿就打開嗓門講,交流得特別好。「那一刻,我就是有找到了對的觀眾的感覺。」小鹿回憶道。
「對的觀眾」,某種程度是笑點和認知上的合拍。六獸記得小鹿曾對他說:「講段子這件事,一旦有一方不承認這個場景,那就變成了熱臉貼冷屁股。」臺下有人罵,有人笑,有人離開,也有人留下。這就是單口喜劇對小鹿的吸引力,「我讓別人喜歡我,我也會找到自己喜歡的那群人。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我吸引的人都是我自己很欣賞的人」。
六獸想起不久前跨界創作者東東槍跟他說:「真正的好喜劇是觀眾在笑你的同時,對你還是有愛的。」要讓觀眾愛你,首先要給他們安全感。敞開自己是第一步。
如今的小鹿已經沒什麼不願意表達的,她只在意好不好笑。她說:「我沒法提供解決辦法,只能把這些痛苦笑著講出來,讓有同樣經歷的人知道,我跟你是一樣的,你的煩惱有人知道。這樣也許會讓那些人覺得沒那麼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