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度 —— 時代與「硬武俠」的碰撞
在《師父》這部電影走進院線之前,或許大部分觀眾都不知道這部電影的導演徐皓峰是誰,但如果你是一個影迷,一定看過《一代宗師》、看過《道士下山》等電影(前者由徐皓峰參與編劇,後者改編自徐皓峰的原著小說),如果你是一個武俠迷,一定聽過《逝去的武林》、《刀背藏身》、《大成若缺》等小說,如果你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一定上過徐皓峰老師的課。他是電影編劇、他是武俠小說的提筆者、也是高校講臺上的老師,多元的角色與身份賦予了他的電影多彩的風格和特徵。徐皓峰用109分鐘的時間,讓年輕的中國電影市場和觀眾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武林」與「江湖」,這其中的「武林」與「江湖」,有別於張徹骨子裡的個人情仇與陽剛、慘烈,也區別於胡金銓眼中的大歷史背景下的家國恩怨和對武打鏡頭語言的創新,更沒有像「老爺」徐克一樣選擇走上科技與影像結合的武俠新方向 ,而是另闢蹊徑,以民國時期的武林為故事背景,藉助冷兵器的表現手法,結合寫實的人物關係與表演,在充滿武打動作節奏感的鏡頭語言和剪輯技巧的包裝結構下,為票房觀眾呈現了一部「硬派武俠」的良心之作。
人物 —— 民國「皮囊」下的痴男怨女與大師情懷
從1912年的民國歷史角度切入,再加上各種冷兵器的巡展,以及和電影《一代宗師》一樣的開場,奠定了整部作品的高冷基調與儀式感,同時也引出了影片中有廖凡扮演的男主人公 —— 陳識,沒有了香港武俠電影中的粗布大衫和長袍馬褂,男女主角紛紛換上了精緻的洋服西裝,包括這位企圖北上揚名的南方詠春拳師,也是搖身一變成了一副闊少的打扮,可畢竟再華麗的皮毛也掩蓋不了男人們在武林與江湖之中的野心,陳識帶著一個門派的興衰與希望來到天津衛,找到了民國武林的「老前輩」,力求在天津武行「頭牌」鄭山傲老先生的幫襯下開門立派促成「南拳北傳」,兩個男人在民國武林「規矩」的影子下,達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精神契約」 —— 花三年時間培養一個天津徒弟、打過八家武館、留下一個拳種、壯大一個門派。
可這一切都需要一場完美的掩護,於是影片中由小宋佳扮演的女主人公趙國卉適時地介入了劇情,一句「我是嫁人,不是賣身,你得給我句話,見你的心意。」點出了趙國卉作為一個女人內心的柔軟,也給陳識帶來了一段看似完整的愛情,和一個避人狐疑的「底層家室」。可隨著天津腳幫小夥兒耿良辰的意外闖入,故事本身的平靜被打破了,但這卻正好對上了陳識要在天津武林揚名的心意。
僅僅一年的時間,天賦秉異的耿良辰便打下了幾家武官的擂臺,隨著時間的移轉,陳識與趙國卉的愛情也漸行漸深,一場市集被搶與天津地痞流氓結怨的戲碼,勾出了倆人的情愫和陳識的身世,在這一場戲裡,普通觀眾閱讀到的,或許是這個沒落貴族少爺的簡單家史,但稍有閱歷的影迷便不難看出,陳識這個人物身上充滿了「詠春宗師」葉問的影子,只不過導演徐皓峰將故事嫁接到了天津,而之後痛打一群流氓所使用的「詠春絕學」六點半棍,也應驗了筆者的猜測。導演巧妙地將宗師練功的橋段與胖揍地痞的情節結合在一起,既通過劇作推動力解決了男女主人公情感關係遞進的合理性,又充滿趣味性和節奏感地呈現了「一代宗師」的風韻殘影。就連扮演趙國卉的宋佳事後都說:「那一刻她入境了,恍若身處30年代的真實街鬥」。
時光如梭,一晃陳識的愛徒已踢至第五家武館,耿良辰的生性冷冽和高傲觸碰到了天津武行「規矩」的臨界點。鄒館長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既是對陳識的一番當面警告,也是對武林「規矩」的一次捍衛,由蔣雯麗扮演的鄒榕鄒館長,有必要在這關鍵的節點保住北派武林的最後一絲臉面。影片中,蔣雯麗純熟、老練的演技不僅讓觀眾回憶起了23年前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中「紅塵媽媽」一角兒的精湛演出,同時也精準的詮釋和再現了作為天津武林已故頭牌遺孀的一身傲骨。而反觀陳識,處亂不驚的一句:「你更漂亮,我不敢動一點心。」聰明的掩蓋了自己的野心,也化解了時局的困頓。可也就是因為這句話,戳破了趙國卉對這個男人剛剛建立起來的情感和愛。歷朝歷代中,男人對權利和事業的企圖心蓋住了陳識內心真正的模樣,而身為女人的趙國卉,也再次不幸成了文學和電影中的「犧牲品」。
「跟著師父,你也走進了歷史。」述說出了武林前輩鄭山傲老先生隱退前的真實的內心訴求,但顯然鄭老先生年事已高,忘記了「梟雄造時勢」的簡單道理,軍界的林副官正是利用鄭老先生「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的江湖野心,在民國混世,讓軍界找到了接管武林大好時機,與其說鄭山傲是倒在了自己徒弟的棍棒拳腳之下,使自己的一世盛名毀於一旦,到不如說是輸給了自己強大的企圖心。鄭老先生的突然崩盤,打亂了陳識的門派復興之路,林副官對天津武林「香餑餑」耿良辰的肅清表達了軍界打算徹底接管武林的決心。
「我哪兒都不去,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多年了,一受嚇唬,就不要家了,還是個人嗎?」耿良辰死於內心制高點的孤傲,也死於民國時期人心的深邃。與此同時,耿良辰的死也將陳識逼上了絕境,好在趙國卉的回歸多少幫他找補回了一些心靈的慰藉,為表決心,陳識「壁虎斷尾」將闖蕩南洋十三年的全部積蓄留給了趙國卉,顆顆珍珠,是血汗,也是真情。
在腳幫頭領、茶湯女以及手中那本帶有耿良辰血跡的《蜀山劍俠傳》的推動下,陳識決心自赴鄒館長和天津武林為其設下的「鴻門宴」,江湖中的恩怨情仇向來是武俠電影躲不掉的主題論調,鄒館長的一手「苦肉計」和「借刀殺人」除掉了林副官和軍界的幹預,也報了耿良辰的街頭血仇,更成就了之後被導演徐皓峰用來向「李小龍打上奧義塔」(李小龍未完成的遺作《死亡遊戲》中的經典橋段)致敬的街頭巷戰,民國武林以群毆為恥,以一對一搏殺為榮,久負盛名的民國武林「傳奇十三器」在天津狹長胡同內 一 一 亮相,陳識終於帶著自己最初的野心踏上了這條「不歸路」,這條路像極了陳可辛的《投名狀》(本片改編自張徹1973年的經典老片《刺馬》)中龐青雲赴京上任完成政治理想時的孤注一擲,只是有別於陳可辛和張徹的是,在徐皓峰的筆下,陳識既沒有成為武林中的「跳梁小丑」,也沒有輸給時代的猙獰與猖狂。最後時刻,「唯快不破」的武術真諦,讓陳識手刃了端著槍的「武行叛徒」段銳,導演最終也沒在自己電影中讓蠻橫的火器去終結冷兵器時代,而之後趙國卉在火車站的一句:「他犯的事兒,我擔著。」更是將一個門派和武林的未來統統裝進了自己的胸懷。可以說,在整部作品人物的塑造與拿捏上,學院派風範和理想主義情懷盡顯其中。
主題 —— 規矩之下,「最後的武林」。
「我是一個門派的全部未來,我得按世上的規矩來。」自古以來,國人便循規蹈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生活了幾千年,不管是法家治國,還是儒學養人都在強調所謂的「規矩」和「道義」。而這一點,在當今「往來只如昨」的文學和影視作品中也不例外,不管是最近票房全線飄紅的《老炮兒》,還是徐皓峰影像表達中的《師父》,都在講述「規矩」於國人內心與處世哲學之間的分量。影片中,陳識遵循「規矩」,卻丟了天賦秉異的愛徒和在天津的立足之本、耿良辰因為「墨守陳規」,而丟了性命和茶湯女的至真大愛、鄭山傲篤定一生的「規矩」,讓自己晚節不保、還有鄒榕鄒館長搭上整個天津武林也要恪守的先夫遺業,一個個鮮活立體的人物無一不在堅持著彼此內心的守恆定律。可以說,導演徐皓峰立足於民國大視角,包裹著軍閥時代下的愛恨、私慾、情仇等主題價值觀,為觀眾全景洞悉和再現了中國「最後的武林」小盛況。
視聽 —— 快意恩仇裡的「劍走偏鋒」
如果你看慣了」老爺「徐克武俠系列中的飛簷走壁去去就來、如果你看慣了李安《臥虎藏龍》中情意綿綿的竹林深處,不妨嘗試挑戰一下這部或許讓你暫時有些看不習慣的硬派武俠電影 —— 《師父》,電影是視聽藝術的載體,離開故事中的人物與主題,回到作品本身的視覺與聽覺層面,導演為了保留影片」作者電影「的風格與色彩,親自上陣主控剪輯結構,使得整部電影的每一個剪輯節點幾乎都在對仗相應的武術和動作節奏。除此之外,動靜皆宜,方能相得益彰,影片對音樂的使用也顯得尤為克制,導演並沒有通過大段的主觀音樂來引領觀眾的情緒,而是以單調反覆的旋律來營造出俠客廝鬥時的氣勢感與情境氛圍,有意將觀眾的注意力始終置放於對人物情緒與劇作張馳之間的欣賞之上,既讓觀眾被演員的表演和劇情成功牽制,又不失適時彰顯動作設計上滿滿的儀式感,再配上文學性極強的對白和語境,給人一種閱讀小說時的臆想空間,像國畫中的留白,也像書法中的回鋒收筆。總的來說,作為觀眾的你,完全可以在這部電影中收穫到有別於其他主流武俠電影之外的各種觀賞快感。
視聽 —— 「六代已死」?還是「曲線救市」?
歷史需要沉澱,人生需要歷練,這是個不大不小的硬道理。整個「第六代」導演似乎都習慣了第三部作品「集體發力」的影像怪圈,不管是王小帥的《十七歲的單車》、還是婁燁的《蘇州河》、抑或是刁亦男的《白日焰火》,都在幾代影迷的心裡落下了根深蒂固的好印象,而同處一個影像時期的徐皓峰亦是如此,個人的第三部作品《師父》除了收穫5263萬的文藝片好票房之外,還將第52屆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的獎項納入囊中,既攢足了下一部電影的創作資本,同時還圓了自己的俠客夢。在今天中國躋身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和競爭異常慘烈的大環境下,能用優良口碑和好票房為自己的情懷買單的導演越來越少。一部電影,能讓普通觀眾衝著寫實的硬派武俠風和生死之間的黑色幽默而來、能讓文藝青年為了「東方《黃金三鏢客》「的體驗感入座、能將老牌武俠迷重新領進影院仔細回味一鏡帶你夢回」張徹與胡金銓時代「的既視感,已然實屬不易。《師父》這部電影,是民國武林大背景的自傳體、是冷兵器時代的百科小本,也可以說是徐浩峰與其個人內心「規矩」的一次完整對話和深刻交談。
願,薊門橋北的「刀與星辰」,鋒利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