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失而求諸野,更何況潮菜本就是在潮汕之外始噪大名的菜系。海外潮人,永遠比在地潮人更在意潮菜之「正統」。對細節的執著,是講究,更是鄉愁。
比起傳統鄉土潮菜式微的香港,新加坡的潮菜,則是另一番風景。
同樣可以援引蔡瀾的見解:「潮菜,可以到南洋去找回原味。華僑們死腦筋,一成不變,傳統潮菜倒是讓他們留了下來,佼佼者有新加坡的『發記』。他們的炊大鷹鯧,一刀片開,插上尖枝,像一張帆。再在魚肚內塞兩支瓷湯匙,這麼一來,那麼厚的魚肉才炊得完美。」
「發記」位於新加坡廈門街的76號,主人李長豪是第二代傳人,同時也是蔡瀾的「發小」。那一道蔡瀾讚不絕口的潮式古法炊鯧魚,每條鯧魚需片3刀,兩面共6刀。一刀在鰭邊,一刀在魚背,一刀則剖尾。瓷湯匙塞入背和尾的縫中之後,還要塞進兩粒浸得軟熟的大個酸梅,鰭面的腹部,則要填入冬菇。魚肚上也要鋪冬菇,為的是怕蒸得過老,因為魚肚部分最為薄。真正開蒸時,魚上還要放紅辣椒絲和茼蒿,鋪上點肥豬肉,出鍋之後,脂肪完全溶入魚肉裡,鯧魚表面看上去閃閃發亮,魚肉吃起來則肥美香甜。
作為固執地保留了最老派潮菜的餐館,「發記」也承接最傳統的「到會」業務。南洋人又叫「辦桌」,意即把餐館的菜搬到家裡來,就連乳豬都可以到家裡烤。蔡瀾在文章中回憶,有一年他母親辦壽宴,李長豪就帶著助手和兩個女侍應,搬了傢伙,浩浩蕩蕩來到蔡瀾母親家。乳豬兩隻,在店裡已去了骨頭,生完火,就支起鐵架,在自家門後面的停車場上烤。
老式潮州的烤乳豬與粵式做法不同,廣東人烤的是芝麻皮,要發細泡;潮式則是光皮,一個泡都不允許出。是以李長豪手執一柄尖細鐵枝,看到有泡將要爆出,就迅速向肉中刺去,以保空氣漏出,光皮回復平坦。
乳豬即將烤好時,豬頭附近接觸不到火位,有點不透,是以要再用一次鐵叉,放在火爐架子的下面,用餘溫將豬頭慢火燻熟到剛剛好。蔡瀾感嘆:「完全是一種藝術。」
禮失而求諸野,更何況潮菜本就是在潮汕之外始噪大名的菜系。海外潮人,永遠比在地潮人更在意潮菜之「正統」。對細節的執著,是講究,更是鄉愁。
家宴大過天
潮汕人在自己家中開筵,那是了不得的事情。所謂的「做桌」,你可以請餐館來家裡大操大辦,若自己有能力,親自下廚更加難能可貴。在潮汕一帶,能夠「做桌」的人,是了不得的。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都會成為眾人爭相邀請的焦點。還有所謂的「桌鋪」,也就是做桌的班子,專門承接幫人上門辦家宴,用蔡瀾的話來說,他們是一群「流浪的廚子」,仿佛食界的馬戲班一樣,遊走到哪裡,即把做菜的手藝秀到哪裡。
跟潮汕美食協會副會長張新民約好了,到汕頭,一定要吃到他親手做的家宴。待到約定的那天下午五六點鐘,踏進張新民的家門,立即聞到一股悠揚的肉香味,張太太一邊做十字繡一邊告訴我:「他從清早忙到現在,弄滷大腸,弄魚飯,整個人的精神處於極度亢奮,不做出最美味不罷休。」
家宴的菜單,則是用鋼筆寫在一張白紙上,是潮菜做桌最傳統的「十二菜桌」,共計12道菜品,既豐盛又吉利的數字。分別是潮式滷大腸、花膠醉竹蓀、小黃花魚飯、魷脯炒菌幹、香煎鳳尾魚、鹹檸檬燉鴨、花椒焗青蟹、豆醬炒麻葉、醃赤心蝦姑、冬菜炒角瓜,加上兩道甜點,光這文字便讓人看得捶胸頓足,恨不能趕快開筵。
汕頭美食家張新民
頭一道是人見人愛的滷大腸。張新民捧著醬色膩人、油光鋥亮的一大盆肥腸上桌,所有人立即都收了聲,將中午飯拋到了九霄雲外。「其實這滷大腸根本沒有什麼秘訣,就是要洗得乾淨點,乾淨點,再乾淨點。滷料要有八角、桂皮、小茴香、花椒、羅漢果、蒜頭、南姜、芫荽。材料雖然多了點,但並不複雜,配好料之後裝進紗布袋,用深鍋放清水,加花雕酒、生抽、老抽,熬半小時就是滷水了。今天我買了5副大腸,洗得很乾淨,飛水之後就放到滷水裡,煮到軟糯,加清油和芫荽再煮片刻,就能撈起,切厚一點的片。如果你還想在大腸下面墊一些豆乾片,那豆乾就先得油炸,另外用滷汁浸到入味。吃的時候,不要忘記蘸點蒜泥醋,這樣比較能中和肥腸的膩感,可以吃很多。」
小黃花魚飯和花膠醉竹蓀同時上桌,前者的魚肉細嫩,質感微微彈牙,後者則清淡雋永,鮮得含蓄而不張揚。但這時,張太太開始點評:「魚飯很好,花膠失水準。」張新民一個尷尬,便躲進了廚房,開始做青蟹。大家笑說:「味道都已經夠讓人驚豔了,看來張太太平時對先生要求很高。」張太太淡然地回答:「我這是為了激勵他把菜做得更好,好的潮菜廚子不需要太多鼓勵,有時候苛責也可以促人成長。」
吃完了魷脯炒菌幹、香煎鳳尾魚這兩道味道相對來說香而重的菜,上來的是鹹檸檬燉鴨,飄著檸檬清香的鮮鴨湯正好給大家蕩滌一下嘴巴裡的濃味,為下一道菜做準備。話說,這一道花椒焗青蟹,是張新民的獨門自創菜,還未上桌,廚房裡已是椒香四溢。「花椒看上去是四川菜裡比較普遍的調味料,其實傳統潮菜裡也用到很多,比如幹炸蝦棗、花椒龍蝦,而且越是古老的配方,花椒的使用量越是多,所以我受到啟發,自創了這道花椒焗青蟹。也許吃著會覺得舌頭髮麻,但絕對是地道的潮汕味。」蟹黃漲得滿滿的青蟹要切塊,先將油燒熱,將蔥段炒香後盛起,再將花椒熱出味之後丟棄。然後才是將蟹塊入鍋,5分鐘後蟹即被焗熟了,此時,是最關鍵的一步,張新民正在廚房裡耐心地將花椒味的蟹汁不斷地澆淋在蟹肉塊上,直至全然入味,這才要把剛才熱好的蔥段倒回鍋裡,翻勻,然後就可以裝盤上桌了。
青蟹肉厚,大口肥實的蟹肉被渲染得花椒香十足,微麻則更多地激發出蟹肉在嘴裡的回甜,吃起來從腦到胃只變成一條直線,只願無意識地吃個不停。硬實的蟹黃則是另一番滋味,濃厚的油脂遇到讓人沁汗的花椒,產生出更讓人無法抵抗的香甜。張新民擦擦額頭上的油汗,微笑著說:「別著急,其實這還不是最精彩的。」
一道普寧豆醬炒黃麻葉,這才帶出了新興奮點。一盆生醃的赤心蝦姑被端上來,青灰色的殼,你能看見那晶瑩剔透的肉。所謂的「赤心」,即是蝦姑含有豐富膠質的膏黃,金黃璀璨,幾近赤紅。「這種東西,我們潮汕人叫做『毒藥』。」張新民說,「因為會越吃越鮮,越吃越甜,越吃越想吃,是以就上了癮,晚上做夢都還是各種生醃貨。但最近幾年,我們一般都在家自己做,自己吃,因為自家挑選的,一定是肉最飽足的,也一定是即買即吃最新鮮的,並且會洗得很乾淨,醃得很精心。所謂餐館裡的獨門醃料,其實十有八九是噱頭,吃蝦姑只有兩個標準,一是鮮甜彈牙,易於入口,二是總得有好酒搭配著。」
家宴的尾聲,由一鍋好糜畫上圓滿句號。煮潮州白糜,米粒剛爆腰,就要熄火,鍋中餘溫會將糜繼續熟化,最後糜粒下沉,最上方則積聚出一層潔白如凝脂的粥漿。盛糜時,必要既盛進糜粒,也要舀一些粥漿。說來奇怪,明明吃了那麼多好東西,卻仍對白糜心存嚮往,就著張新民拿出來的南姜醃的菜脯,一碗白糜徐徐落肚,只覺妥帖非常。淡定的張太太此時又發話:「我建議你們給今天的這頓家宴打80分,這樣,張新民才會有動力,下一次再請你們來吃100分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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