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復唧唧」到底是什麼「唧唧」?
文/連景彬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木蘭詩》開篇的這四句詩,但凡中國人,即使不能誦,也會吟。但是說到其中「唧唧」一詞的意思,真正能明白的人恐怕不多。早些時候的中學語文課本,文下對此的註解是「象聲詞,織布機發出的聲音」,而現在教科書的註解則是「象聲詞,嘆息聲」。筆者認為這兩種註解都值得商榷。
「織布機發出的聲音」這個解釋貌似講得通,也能與下句很好的呼應起來——「唧唧,唧唧,唧唧,木蘭姑娘面向著戶裡織呀織」。但是這種解釋有一個硬傷,那就是與下面「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兩句鬧矛盾。試想:開頭兩句先把織布機發出的聲音模擬出來加以凸顯,接下來兩句再來強調爺娘沒聽到織布機的聲音,只聽到女兒的嘆息聲,這是一種什麼操作?也許有人會為此辨解:開頭兩句寫木蘭織布,織布機發出聲音;接下來兩句寫木蘭因有所思而不覺停止了織布,爺娘當然聽不到織布的聲音,只聽到女兒的嘆息聲了。前寫織布之聲,後寫嘆息之聲,前後語意連貫,文脈相通,沒毛病啊。這個場子雖然圓得好,然而生活常識卻不答應。眾所周知,古代的織布機是由木頭製作而成,這種機器一旦運動起來,無論如何不可能發出「唧唧唧唧」這種短促、輕捷而單調的聲音。筆者小時候曾經在這種木製織布機上織過布,對它發出的聲音再熟悉不過;用「唧唧唧唧」來形容它,就像用「啾啾啾啾」來形容豬叫聲一樣荒唐。事實上,古人需要在文章中模擬織布機發出的聲音時,用到的象聲詞不是「唧唧」,而是「扎扎」。如《迢迢牽牛星》詩中的「纖纖擢素手,扎扎弄機杼」,又如白居易《繚綾》詩中的「絲細繅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又如宋代王周《採桑女》詩中「渡水採桑歸,蠶老催上機。扎扎得盈尺,輕素何人衣」。現行中學語文課本把「唧唧」的註解調整為「嘆息聲」,想必也是基於上述考量。
而在古人的詩文裡面,用「唧唧」來模擬嘆息聲的例子固然不少。南朝梁施榮泰《王昭君》中「唧唧撫心嘆」,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中「高樹出雲,鹹皆唧唧」,北魏《元舉墓志銘》中「履朝獨步,倫華非匹。一見唧唧,宋朝更生」,白居易《琵琶行》中「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金代王若虛 《滹南詩話》卷二中「夫笑而呵呵,嘆而唧唧,皆天籟也」,等等;這些例子中所有的「唧唧」都是指嘆息聲。然而,《木蘭詩》的「唧唧」卻未必是「嘆息聲」。如果把「唧唧復唧唧」解釋為「嘆息聲」,開頭兩句就講不通。自己腦補一下:木蘭一邊嘴上不停地發出「唧唧唧唧」的嘆息聲,一邊手腳並用不停地運作織布機;這是怎樣一種畫風?如果再跟接下來的兩句關聯起來看,更是不通得很。畢竟人的嘆息聲再大,也大不過機杼聲;爺娘又怎麼會聽不到機杼聲,只聽到女兒嘆息聲呢?其實開頭這四句串聯起來理解,畫面是這樣的:木蘭上機織布,織著織著,心事重重,不覺停止了動作,發出了幾聲嘆息。既然停止了織布,爺娘當然就「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了。
既不是「機杼聲」,也不是「嘆息聲」,那麼到底是什麼聲?答案是「蟲鳴聲」,準確的講是「蟋蟀的鳴叫聲」。理由有二。其一,樂府詩開頭大抵要「起興」,如「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等,都是「先詠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木蘭詩》是北朝樂府詩,以蟋蟀鳴叫聲起興,正常得很,「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先詠「蟋蟀」以引起「木蘭」。其二,蟋蟀,雅稱「吟蛩」,因這種蟲子的鳴叫,提示著寒冬即將到來,提醒女子趕快織布做冬衣,故又名「促織」「紡織娘」;古代有「促織鳴,懶婦驚」的說法。「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由蟋蟀的促織聲,引出木蘭的當戶織,窗外促織鳴,戶內木蘭織,畫面多麼自然、和諧、唯美!至於古詩文裡頭的佐證就更多了,用「唧唧」模擬蟋蟀聲的例子比比皆是,遠遠超過「嘆息聲」的例子,下面姑且舉幾個:
趙善漣《池亭夜遊》「躊躇誰與語,唧唧亂蛩吟」,李石《秋曉》「暗蛩亦念曉,唧唧話夜長」,蘇轍《戲作家釀二首》「唧唧鳴甕盎,暾暾化梨棗」,蘇軾《定惠顒師為餘竹下開嘯軒》「暗蛩泣夜永,唧唧自相吊」,王冕《秋懷其五》「淅淅涼風起,唧唧寒蛩鳴」,楊萬裡《月下杲飲七首》「斜斜花影欲愁予,唧唧蟲聲亦愛渠」,黃庭堅《新涼示同學》「蛩蟩何苦不自聊,入我夜床鳴唧唧」,張籍《秋夜長》「愁人不寐畏枕席,暗蟲唧唧繞我傍」,陸遊《早秋南堂夜興》「水注橫塘藻荇香,候蟲唧唧滿空廊」;可謂不勝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