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
編者按:莫言!近期,幾乎所有人都在為這個名字發言,有自豪,有激動,有理性,也有反思。這位中國本土作家,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讓中國文學在世界上,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辨識坐標。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中國文學來說,是一個開始;對中國文化來說,是一個機遇。因為文學,是一個國家民族心靈史的記錄,是一個國家文化價值的承載。那麼,莫言的文化價值在哪裡?對此,瑞典皇家科學院對莫言作品的評價,就是最好的證明與解讀——「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些融合的元素,有西方的,有中國的,有民間的,有歷史的,有社會的。在祝賀莫言獲獎乃至狂歡之際,也有不少讀者在發問:「莫言的作品究竟好在哪裡? 」因此我們特約了專家、學者就此話題筆談作答,以期讓讀者從閱讀感受出發,去靠近一個文學的莫言。
1985年發表的短篇小說《秋水》裡,莫言寫道:「據說,爺爺年輕時,殺死三個人,放起一把火,拐著一個姑娘,從河北保定府逃到這裡,成了高密東北鄉最早的開拓者。 」,由此寫下了「高密東北鄉」的史前史。同年發表的短篇小說《白狗鞦韆架》裡,再度提到「高密東北鄉」,並把歷史拉回到現實生活中。 2002年,莫言與獲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導演張藝謀一起對話時,說《白狗鞦韆架》的寫作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小說《雪國》的影響,他讀到裡面的句子「一條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裡的一塊塔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時,「腦海裡猶如電光石火一閃爍,一個想法浮上心頭,在稿子上寫下這樣的句子:『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後,很難再見一匹純種。 』」
一個是「殘酷現實」,細膩生動地展現當前鄉村日常生活中的各種風貌,核心主題是「飢餓」和「不公」;另一個是「浪漫傳奇」,以強大的想像力把微妙敘事推進到被歷史嚴厲遮蔽的微暗世界,關鍵詞是「人性」與「生命力」。
通過經營「高密東北鄉」,莫言創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文學地理世界,與魯迅的「魯鎮」、沈從文的「湘西」、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鎮」、馬爾克斯的「馬孔多」一樣,組成了世界文學的神秘版圖。莫言幾乎所有的優秀作品,都在這片充滿想像力的土地上展開,並有意識地向歷史縱深挖掘,向廣袤的中國鄉村無邊地延伸。在福克納稱之為「郵票般大小」的地方,創造一個充滿無數生靈的文學世界,是幾乎每一個有野心的小說家的遠大理想。
莫言的作品一直在兩個不同的時空展開:一個是「殘酷現實」,細膩生動地展現當前鄉村日常生活中的各種風貌,核心主題是「飢餓」和「不公」;另一個是「浪漫傳奇」,以強大的想像力把微妙敘事推進到被官方歷史嚴厲遮蔽的微暗世界,關鍵詞是「人性」與「生命力」。這兩條巨藤分別蔓延,各自結出豐碩果實,並在彼此吸引中漸漸靠近,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纏繞在一起。
莫言成名作中篇小說 《透明的紅蘿蔔》即屬於「殘酷現實」藤蔓上的發軔作品。小說發表於1985年,以他少年時代去水利工地當童工時感受到的痛苦經歷為素材,創造了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黑孩」形象,顛覆了趙樹理、柳青、浩然等作品中「詩意鄉村」的浪漫想像,展現出一個苦難和飢餓的鄉村景象,以及在這令人絕望的土地中卑微生存者的悲慘命運。莫言說過,如果非要在他的小說中找一個原型,那就是「黑孩」——從「黑孩」派生出上百個人物,在他的文學世界裡濟濟一堂。短篇小說《枯河》運用了同樣的素材,但風格完全不同,小說中父母殘忍地拷打小女孩的細節描寫,讀之令人窒息。這兩部小說都屬於莫言創作中不斷地探索並逐漸形成自己語言風格的作品。
莫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天堂蒜薹之歌》發表於1988年,屬「殘酷現實」的作品。小說寫虛擬的山東天堂縣蒜薹大豐收,卻因為地方官員腐敗而運不出去,大面積地腐爛在地裡,農民遭受慘重損失。憤怒的農民去縣裡遊行,參加者回到村裡,就遭到了警察的抓捕。青年農民高馬為了逃跑,採用了躲進水缸裡,翻牆越地等各種方法。小說寫貧困土地上生存的農民,在絕望中如螞蟻般卑賤地死去,讀來令人震撼。小說創造性地寫了一個瞎子張扣,在每一章前以說唱詞引出小說內文,有向傳統說書致敬的先兆。
在「殘酷現實」中達到了一個令人窒息的頂峰,形成莫言特色的「殘酷敘事」。從黑孩到「炮孩」、「大嘴」、「莫言」等,以其無所顧忌的語言揭示成人世界中的種種謊言。
1988年莫言發表另一部極富探索性的長篇小說《十三步》,是運用荒誕藝術手法描寫知識分子的卑瑣生活,而諷刺荒誕現實的一部力作。中篇小說《歡樂》在「殘酷現實」中達到了一個令人窒息的頂峰,形成莫言特色的「殘酷敘事」。小說用探索性的第二人稱敘事,講述鄉村中學復讀生齊文棟參加高考的悲慘故事。齊文棟復讀五年,想通過高考逃離醜惡、令人窒息的鄉村土地,他憎恨這製造苦難和仇恨的生活。其中母親形象因「醜陋不堪」而招致廣泛批判,作家餘華寫了《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為莫言的獨特創作美學作辯護。
「殘酷現實」這條線,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漸漸舒緩,莫言通過中篇小說《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司令的女人》、《野騾子》等,對「反右」、「知青」、「開放」等不同時期,進行調整性思考,文字變得更加簡潔有力,思考也漸入深摯。此後,莫言以長篇小說《四十一炮》切入當下現實。小說中「炮孩」羅小通是一個拒絕長大的老小孩,他在破敗的五通廟裡對大和尚痛訴改革開放中自己那個屠宰專業村的「家史」,拒絕發財的父親和拼命賺錢的母親是這個分裂社會的兩個極端。
莫言小說中有一批喜歡亂說話的小男孩,《四十一炮》裡的「炮孩」羅小通、短篇《大嘴》裡的「大嘴」、中篇小說《牛》裡的羅漢、《生死疲勞》裡的「莫言」,都是其中典型。 「炮孩」是《透明的紅蘿蔔》裡「黑孩」的發展,以其無所顧忌的語言揭示成人世界中的種種謊言。
2008年的長篇小說《蛙》通過「姑姑」這個特殊人物形象,深入地控訴了「計劃生育」對國人的殘酷戕害。 「姑姑」自稱是組織的走狗,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親手接生過一萬個嬰兒,也親手殺死兩千多個胎兒。從瘋狂中恢復後,她發現自己當「走狗」時做了太多惡事。她用自己的後半生來贖罪,和做泥人的丈夫一起,做了兩千多個小泥人供在三面牆的龕裡,為他們念佛經超度,以此贖罪。
《豐乳肥臀》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廣闊地展現了中國內地滄桑變化史。小說對土改、文革、經濟熱等都有極深的揭露和反思。語言極具爆發力,想像力汪洋恣意,是新時期文學三十年的頂級作品。
在 「浪漫傳奇」系列裡最有名作品是中篇小說《紅高梁》。1986年發表後在文壇上引起了震動,張藝謀改編成同名電影,姜文、鞏俐主演,獲得西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小說以1938年發生的「孫家口伏擊戰」為故事背景,酣暢淋漓的語言和精彩紛呈的故事噴湧而出,顛覆了此前官修歷史的光滑記憶,塑造了餘佔鰲、戴鳳蓮等一批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是那個時代最有代表性的新歷史主義小說之一。
199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洋洋五十萬言,語言極具爆發力,想像力汪洋恣意,可以說是莫言最好作品之一,是新時期文學三十年的頂級作品。這部作品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廣闊地展現了中國內地滄桑變化史。小說對土改、文革、經濟熱等都有極深的揭露和反思。含辛茹苦、精神堅毅的母親形象可以跟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裡的烏蘇拉相提並論。小說的主人公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是雙胞胎,是中西混血的「雜種」。上官金童殘弱,拒絕長大,混跡於女人堆尋求精神支撐,如同現代社會中的賈寶玉,哲學教授鄧曉芒分析說,「每個國民的靈魂中都有一個上官金童」。
200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檀香刑》中,莫言通過膠東半島農民義軍奮起抗擊德國殖民軍隊的故事,把自己獨特的「殘酷語言」推到了極致,並在其中極富象徵意義地植入了他自己故鄉的地方戲種「貓腔」,並通過大量令人讀之驚悚的例如「剮刑」等場景的具體描述。
莫言小說中的兩條藤蔓最後扭結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裡。這是一部真正的傑作。小說塑造了「全國唯一的單幹戶」藍臉這個獨特人物形象。他在滾滾的時代激流中如磐石般穩固,絕不為合作社、公社化、大躍進等荒謬的潮流所裹挾。 「大包幹責任制」後,三十年來像瘋狗一樣「追殺」他的村支書洪泰嶽突然發現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一個虛無的信仰。他為此失去了自製,喝醉酒在地上打滾,一直滾到藍臉堅持了三十多年的自留地上。這也是對此前趙樹理等「詩意鄉村」小說的一種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