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西(Guernsey),英吉利海峽間微小的連多數地圖都會忽略的島嶼。它是個籍籍無名之地,即使是在英國居住數年的異國人,多數也不曾聽說過根西島,因而也躲開了擁擠的遊客。
這裡曾被列入諾曼第公國的版圖,而後又被布列塔尼公國吞併。中世紀,海盜和各國海軍部隊不斷侵擾這座島嶼,二戰時期,這裡又成為德軍重要的軍事基地,直到戰爭結束後,這座島嶼才回到英國治下,成為「海峽群島」的一部分。在過去不斷易主的歲月中,根西島從未真正歸屬於哪一個國度,也從未完全掌握自主。即便如今歸入英國版圖,卻依舊通行著兩種貨幣、兩種制度。
從根西島港口正對著的一條小山坡往上爬,穿過數十樓宇,那一座懸掛英法兩國國旗的白樓,便是法國文學大師——維克多·雨果的故居。
流亡根西島
1851年,由於強烈反對路易·拿破崙·波拿巴的政變,維克多·雨果發起反抗試圖阻止,未果後遭到迫害,於是開始踏上流亡的道路。他首先在比利時布魯塞爾避難,隨後搬往澤西島。之後,雨果又遷往臨近的根西島。雨果被驅逐於此,根西島的島民們卻冒著大雨站在碼頭上迎接他的到來,仿佛他並非被流放至此,而是光榮受邀而來。
儘管與法國大陸只有一水之隔,然而出於對祖國的留戀和自身價值觀的堅守,雨果初將流亡生涯視為痛苦。由於遠離巴黎上流社會和政治活動,且其所有作品在法國被禁,被剝奪收入,雨果不得不再次寄情於寫作。
15年在此流放的生涯,使得根西島成為雨果文學創作中異常重要的一站。他在此完成了他的三部小說,其中《海上勞工》則完全是他對根西島的致敬,「獻給這片好客而自由的巖礁,獻給古老的諾曼第土地上的這個角落,以及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高貴而又普通的人民,獻給嚴厲又親切的根西島,這裡是我現在的避難所,也很可能成為我的葬身地。」雨果在這部小說的封頁上寫下如上獻詞。
而雨果最重要的作品——《悲慘世界》也完成於這一時期。
維克多·雨果坐像,根西島,1862年
埃德蒙·巴科 攝影
《悲慘世界》
雨果於1845年開始著手創作《悲慘世界》,1861年在根西島最終完成小說。中年雨果歷經作品冷落,喪女之痛,政治鬥爭,對社會人生的理解無疑更為深刻。在這部反映法國宏大社會歷史的小說中,痛苦、正義、救贖、承諾、理想、愛情……交織纏繞,共同鑄就了這部小說的經久魅力。
冉阿讓與珂賽特(1879-1882)
木板油畫,讓·傑夫羅伊
說來,我對雨果印象最深的作品也正是《悲慘世界》。14年當我首次踏上法國的土地,船行於塞納河上,冉阿讓穿過巴黎暗黑下水道的情節都像一幀幀黑白電影在我腦海回放。
而《悲慘世界》,同樣是對我人生影響極大的一部。多年後當我回憶《悲慘世界》,記憶中最深的不是大革命,不是跌宕愛情,不是底層悲難與統治殘酷,而是主教對偷銀質燭臺的冉阿讓的寬恕與解救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使得一個被生活逼入牆角的惡人開始徹底的靈魂淨化與個人救贖,最終完成從惡到善的蛻變。
同樣是《悲慘世界》,冉阿讓、沙威帶我認識了人性的複雜多面,更展示了寬恕悲憫仁慈的力量。這一力量貫穿我的人生,影響我的世界觀至今。
雨果在根西的住所中寫作,不在書房,亦非臥室客廳,而是在屋頂的暢觀樓中書寫。他偏愛這裡,透過暢觀樓的玻璃,對面的遼闊大海賦予他無限靈感與情思。也是從《悲慘世界》這部小說開始,雨果將目光轉向底層勞苦人民。小說完成的同年,雨果開始邀請根西島窮苦人家的孩子在他的住宅——高城居共同進餐。
高城居
1856年,維克多·雨果在根西島購買了一套房產,名為「高城居hautville」,並將自己的靈魂傾注於每一面牆,用時三年獨自完成了對房子的裝飾。他發揮龐大的想像力,通過在每個房間內對木材、掛毯、陶瓷、刺繡、漆器等材料的搭配完成了整個空間的重新構建。高城居承載了雨果的記憶,化身為他詩歌、哲學思想的畫像,並通過鐫刻的語句影射其作品。
儘管流放之初,雨果在此生活極其拮据,卻還是不改其貴族愛好。每日除了在家寫作,就是在街上四處購買中國古董。雨果對中國的情感自無法言表,他收藏中國瓷器和藝術品,甚至特地裝潢了一處「中國客廳(Salon chinois)」。高城居二樓的「紅廳」裡,至今張掛著用圓明園絲織品製成的天幔。而收藏中國古董這一行徑也因這位大師而保留下來,在距離雨果故居不遠的另一條街上,就有古董商人專做中國古董的生意。古董架上還放著雨果當年寫就的《根西島紀事六冊》,裡面不乏大師信手拈來的中國古董淘貨經驗。
(左)持團扇的中國女子,1863—1864年
彩繪木刻,34.8 x 68 cm
(右)飾有鴨子圖案的青花瓷盤,年代不詳
陶瓷,39.5(直徑) x 5.7 cm
1864年,雨果又以14000多法郎的價格,為朱麗葉在高城居右邊的20號,買了一幢小樓,取名「高城仙境」。由於兩個人有著對中國藝術的共同愛好,於是在裝飾這座愛巢的時候,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和想像力,去打造「一首真正的中國詩」。在「高城仙境」的裝飾中,他從中式竹質屏風、瓷器和家具中汲取繪製人物、花卉的靈感,為朱麗葉創作了一組「中國題材畫」,以此圖案製作木刻彩繪漆板裝飾室內。
鳥鏡,1870年,上色木製、玻璃
鏡子上雨果所作詩歌:
「燕雀和知更鳥,
來尋找自由的空氣和水源吧,
來尋找無盡的糧食吧,
小鳥們啊,
都來小喬治的家吧。」
雨果和朱麗葉
1833年,朱麗葉·德魯埃因飾演雨果劇作《呂克蕾絲·博爾日亞》中的人物,兩人相識。
彼時雨果已有家庭,與妻子阿黛爾青梅竹馬,育有兩子兩女。但是丈夫沉於工作,兩人感情日益疏遠,阿黛爾愛上了雨果的好友(也有資料顯示是雨果出軌在先)。作家兒時父母離異,也許因為童年的經歷令他不願給自己的孩子帶來同樣的傷害,雨果極力挽回,最後阿黛爾回歸家庭。夫妻二人繼續相敬如賓地生活,但卻各自尋求愛情。
青年朱麗葉·德魯埃 畫像
雨果對年輕貌美的朱麗葉一見鍾情,這段感情持續長達五十年,長久而熾烈。50年來朱麗葉幾乎每天都在給雨果寫情書,講述她的愛戀和日常瑣碎,至今約有1.8萬封信保存在法國國家圖書館,上萬封的情書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我對你的愛會讓我不朽。在我死後,我仍會愛你。在的身體和靈魂耗盡之前,我對你的任何一點愛都不會消失。」
——1835年,29歲的朱麗葉寫給雨果。
在雨果的每個命運困境危難關頭,德魯埃總伴其左右,不離不棄。雨果被保皇黨壓迫時也是德魯埃保護他離開巴黎,還搶救了《悲慘世界》的最初手稿,協助雨果完成了著作的大部分抄錄工作。然而雨果為了能夠讓德魯埃全心全意地愛她,勸她放棄演藝事業,而她也從此成為了愛情的奴隸,脫下華服深居簡出。在兩人相遇的第6個年頭,雨果曾經寫了一封信,承諾一輩子為她和她的女兒負責,她以為他終於願意娶她。
然而縱使有著妻子和情人這樣忠貞的愛,多情的雨果依然渴望新鮮女人。他因為和一個小他十八歲的有夫之婦約會,而被婦人的丈夫追殺。直到七十一歲,還迷戀上了另一個23歲的女演員布朗什,67歲的朱麗葉終於忍無可忍,離他而去。直到這個時候雨果才發現,失去朱麗葉的生活是多少無助,他四處發電報,四處派人找。最後朱麗葉還是回來了,雨果向她保證,再也不去找布朗什了。
她愛了雨果五十年,也等了半個世紀,卻始終沒有得到那一紙婚約。
直到1872年阿黛爾去世時,朱麗葉才得以與雨果住在同一屋簷底下,盡心照料雨果的日常起居,美人卻已垂垂老矣。1883年5月11日,朱麗葉因癌症逝世。81歲的雨果失去了兩個摯愛的女人,他在日記中寫道:「沒有了她,我該如何度過這年年月月?把我帶上吧,上帝,請拿去我的生命,不要再等那一天,不要再等那一刻,請讓我隨她而去。」
朱麗葉·德魯埃畫像,1883年
站在朱麗葉生前最後一幅油畫前,我望向她的面容。生活的一切風霜冷暖都刻在女人的臉上,儘管姿色尚存,卻始終還是不肯相信她的半生等待是幸福的,我真的讀不出來。
阿黛爾呢?背叛了雨果的阿黛爾,並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一度生活拮据,甚至不得不沿街販賣與雨果有關的小紀念品木盒。雨果大概一直都還是愛著妻子的,他看見後讓人偷偷買下,這隻木盒至今陳列在巴黎雨果故居展覽館內。阿黛爾晚年終於和解丈夫情人,她和朱麗葉保持通信,在信中阿黛爾對朱麗葉多年為雨果作出的犧牲表示欽佩與不如,她邀請朱麗葉來家作客相訴,被67歲的朱麗葉婉言拒絕。
雨果妻子 阿黛爾·富歇 畫像
雨果的感情史讀來,不少人可能得大罵「渣男」。他在無數女人間流亡,給不了忠心與承諾,「私德」有損。可是另一面的雨果,卻又是個抵抗暴虐統治、為革命發聲的勇士;善待底層苦難百姓、關切人類命運和社會公正的英雄;還是個對根西島懷有感恩之心的異鄉人.私德,公德,到底孰輕孰重?又能否做到統一?
維克多·雨果畫像,1879年
布面油畫,裡歐·博納
雨果的一生成就斐然,去世後百姓夾道迎送,入葬先賢祠,今天全世界都還在拜讀他的作品。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在他最後離開的瞬間,有過後悔遺憾嗎?初戀妻子阿黛爾與自己的好友出軌雙向背叛;最疼愛的長女萊奧波丁妮十九歲與其新婚丈夫溺水身亡; 次女阿戴爾離家外逃,精神崩潰發瘋; 兒子,妻子,情人相繼先他離世,數次體驗「白髮人送黑髮人」.在根西島的二十年,與親人的團聚,醉心於藝術文學的創作,根西島民的友善,是否給他帶去過最大的心靈慰藉?
是否,他終其一生不過都是在感情的孤島上流亡?
維克多·雨果(1802—1885)
「風浪」或「我的命運」,1857年
墨水、水粉,17.4 x 25.9 cm
識別二維碼,關注「椰子旅行日記」
點「在看」的人會升職加薪有更多假期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