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唐英文轉來張春霖所作紀實文學《三臺子紀事》一書,囑我讀後一定寫點什麼。英文特別說明,位於瀋陽市北陵之北的三臺子,是與共和國同齡的我國噴氣式殲擊機重要生產基地,大家俗稱叫「沈飛」的。英文父親曾經是沈飛的技術元老,長期致力於殲擊機的研發設計,父母及一家人幾十年與沈飛同成長,共命運。三臺子是一部現代中國軍用飛機製造史,亦是千千萬萬他們這樣家庭的榮辱史。
英文特別提到,在上世紀國家蒙羞受辱的十年中,父親遭逢冤屈,依舊痴心不改,一邊接受抄家批鬥,一邊埋頭研發設計新機型。她曾親眼見到廠裡一位領導來家,從父親手裡接過一沓厚厚的設計草圖。她並驚訝地發現,父親的新機型竟囧別於以往殲擊機中規中矩的傳統機形,一改為具有快速隱形功能的三角形型態。她曾就此小心翼翼地向父親求證,父親卻說,你小孩子,說了你也不懂,也不要問了。積父親慘澹經營的這一大批圖紙後來派了什麼用場?其後一代又一代新型戰機先後問世,跟父親當年的心血之作有何干係?父親不知,女兒不知。直到父親終老謝世,這個未解之謎成了女兒幾十年不能泯滅的心頭之痛。
我帶著唐英文口述中給我提供的「三角形」這唯一線索,讀遍張春霖的《三臺子紀事》,沒有找到任何答案。原來,流溢全書的,僅是一個當年三臺子懵懂少年天真的閱歷和青春爛漫的思緒。而破解沈飛深層的奧秘,揭示企業變遷,高層沿革,科研秘幸,那須另一種筆墨擔當,那須是檔案解密之後的一部三臺正史。而眼前我們讀到張春霖筆下的僅只是一部三臺子的民間「野史」或「外史」。
於是,我放下書卷,轉向對網絡的信息求索。在「中國殲擊機」項下,我很快找到如下線索:
1956年7月19日清晨,新中國製造的第一架噴氣式戰鬥機—殲5戰鬥機,在瀋陽飛機製造廠騰空而起,這架機身前部印有鮮紅的「中0101」字樣的銀白色殲擊機的試飛成功,標誌著中國成為當時世界上少數幾個能夠掌握噴氣技術的國家之一。
殲—5戰鬥機的機型果然如唐英文所講:圓圓胖胖、憨態可掬、頭重腳輕的傳統形狀。
然後,1964年1月,瀋陽飛機製造廠成功仿製出前蘇聯米格-19型超音速殲擊機,命名為殲6。但機型依舊是那個圓圓胖胖、憨態可掬的傳統形狀。
1967年6月,我國以前蘇聯米格-21戰鬥機為基礎,研發了單座單發輕型超音速殲7戰鬥機。因為當時中蘇交惡,我國實際上並沒有從前蘇聯得到有關米格-21戰鬥機的全部資料,設計人員硬是看著樣機,用「照貓畫虎」的方式成功仿製出了殲7戰鬥機,為中國航空工業的發展積累了一筆寶貴的財富。
檢索到這裡,奇蹟發生了:殲—7的樣機大為改觀,原來的「大頭大腦」變成尖尖的流線。再往後,無論有多少種型號出現,這種三角形,流線型,始終成為主流機型。
當然,我不能由此斷定,僅憑這麼少許的線索和信息,以及我貧乏的航空知識,就能確知殲7戰機或以後的某種戰機是出自唐家父親之手;但至少可以說:唐家父親當年那仰望藍天的設計靈感和對殲擊機隱形、快速躍升的憧憬,和此後陸續升空的戰機的思路如此相同。這就夠了。中國航空技術演進凝聚了一代又一代前行者的心血與智慧,其中自然包括英文父親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航空元老。
我承認,為了尋找唐英文的答案,我讀遍了《三臺子紀事》24萬字的每一篇,每一節,每一句,每一字。我雖然初衷未解,但卻歪打正著,慶幸有緣邂逅了那個隱身於瀋陽北陵之北、三百年千頃森林之北,那個叫做松陵機械廠的三臺子,推開一扇陌生而神秘的中國戰機王國之門。邂逅了那群唐家父親在內的篳路藍縷、白手起家的第一代中國航空人。他們用痴心與夢想,結束了中國沒有軍用噴氣式殲擊機的歷史。
我也慶幸作者張春霖沒有把筆觸伸向中國航空史本身,那是他一個草根作者視野和能力所不逮。而正由於他量力而為,揚長避短,自始至終把描述的鏡頭對準三臺子的草根、草莽、草澤、草野,三教九流,引車賣漿,雞鳴狗盜,蒼生市井,芸芸眾生,他的作品才接地氣,聚人氣,俯仰生姿,鮮活靈動。使作品的魅力超越它的生身土壤,延展成一個時代的中國民間歷史畫卷。以此,它才有可能擁有遠超出三臺子父老鄉親範疇的更加廣大的讀者群落。一如我這樣山水不搭界,出身經歷大相逕庭的北京讀者。
在我翻閱這部歷史畫卷時,我眼前不時漂浮著一千年前的清明上河圖;漂浮著老舍筆下的老北京茶館的人情世故;漂浮著劉紹棠筆下大運河兩岸的草長鶯飛;漂浮著張抗抗筆下的一地雞毛;漂浮著王朔筆下軍區大院的生瓜劣棗。歷史的締造者並非由指點江山者獨步,恰恰是這些市井小民,引車賣漿者流,才除去矯情和偽飾,最深切揆度社會的脈搏,歷史的溫度。
閱讀《三臺子紀事》,我有感於作者對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土地如此痴心的眷戀以及如此驚人的細節再現的記憶能力。在24萬字的作品中,只要你認真地讀過,我相信除去地標,牌匾,僅從作者的描述,你也能準確辨認毗鄰北陵與田義屯之間的高高在上的航空福地三臺子;貫通南北、縱列東西的兩條大道;分列東西兩塊的十裡廠區與生活區;深入田義屯腹地,冬可滑野冰,夏可遊野泳的大水泡子;穿越密林溝壕,翻牆越網便可以一個猛子紮下去的北陵青年湖。哪裡是2號門?每天幾萬個藍色小點從千家萬戶湧出,匯成溪流,匯成長江大河,通過2號門,圍著花壇,打一個漂亮的漩渦,湧進眾多的工廠大門。
哪裡是塔臺?每當天蒙蒙亮,隨著一陣驚心動魄的轟鳴,新下線的戰機威武出師,膠輪在跑道上劃出耀眼的白煙,戰機騰空而起,迅即消失在萬裡藍天。
哪裡是文化宮?朱德元帥親筆題寫的宮名,做成光耀三臺子的燈飾,化為十裡航城最驕傲的地標。不僅見證了幾十年三臺子政治、文化、生活、體育所有的大事小情,特別是那盞盞不滅的燈光,告訴你哪裡是你的厚土,哪裡是你的根基,哪裡是你不老的鄉愁!
哪裡是綠蔭匝地的土山?夏末秋初,地瓜成熟,一條條石灰線,把地瓜田分配到各個車間單位,於是如同南泥灣的秋收號子吹響,人們鍬挖鎬刨,扯秧拾果,車載鬥量,笑語喧譁,忘我品嘗大集體下瞬間小快樂的幸福。
哪裡是七個小學、四個中學,一個職大?哪裡是七百多棟小紅房?哪裡是六十八棟居民樓?哪裡是社區醫療中心?哪裡是大名鼎鼎的二四二醫院?哪裡是平民豔羨的幹部紅樓?哪裡是號稱大樓的三臺子百貨商店?哪裡是結婚也要去、調節也要去、離婚也要去的街道小政府?五十年過去了,作者至今如數家珍般說出來賣糖賣豆腐賣糕點的美女們、打針開藥的醫生護士們,把京劇現代戲唱到新華社消息裡的學生演員們的姓名、長相、身條、語氣,最初的戀情以及終老的歸宿;說出售貨員用草紙草繩變戲法一樣轉瞬包紮好雞蛋糕的嫻熟的動作和高超手藝。說出扮演郭建光的是蘇德旗、李乃陽,扮演阿慶嫂的是李曉棠、胡寶菊,扮演沙奶奶的是徐玲和陳亞珍。
人是社會的分子,是歷史的中樞。人們眷戀歷史,眷戀家鄉,歸根結底,是眷戀人。
張春霖24萬字一筆一畫書寫著三臺子的事件和歷史,他的鐘情所在是那些與他一起同窗共讀、摸爬滾打、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惡做使壞、同生共死、情同手足的同學和朋友。他的寫作動機在此,記憶優勢在此,書寫才能在此,感同身受在此,情酣墨飽在此。我可能沒有更多的筆墨展開敘述;但我不能冷落這幾個名字:蘇菲、林春紅、亞彬、蘇老三。否則我將愧對作者和這些人物本身。
蘇菲是在「我」與蘇老三兩個追隨者中惹了「戰端」而隨父母遠去大西南軍工三線的美麗少女;由雅典女神和東方仕女完美融合的林春紅,是借了李煜林花謝了春紅的詩句化名而示的夢中情人;長著瞘嘍眼、羊捲毛、小虎牙的亞彬,是缺少親情母愛反倒煉成頑強堅韌、敢冒槍林彈雨奮勇衝鋒打群架的蓋世英雄。
作者傾注幾萬字筆力精心打造的人物是蘇老三。蘇老三是與作者同為草根的死黨。家有九口人,住個串糖葫蘆的小套間,生活艱辛自不待說。早早脫頂,又黏又懶,還其貌不揚。作者寫人的功夫恰恰是先把人物推到溝底,就像雨果筆下的敲鐘人,先用他的千般不是,來反襯他內心的美好與柔軟。作者寫蘇老三還不惜把兩個人放到同戀一女的危險境地,寫矛盾寫得一波三折。這樣,兩人在榮辱得失的關鍵時刻保護對方,犧牲自己的生死之交才熠熠生輝,感人肺腑,盪氣迴腸。
最後,評說《三臺子紀事》,不能不說到它的語言。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我看中作者的語言藝術,才在迎接己亥年春節前的繁忙時刻,日夜兼程讀完這部24萬字的著作。
總體上說,誰都會認同作者描述語言簡潔流暢,生動活潑,膾炙人口。仔細說來,是作者巧用了多種修辭手法,給文字以活力,給作品以生命。
首先,作者的語言是節制的。翻閱全書,你看不到大段大段的鋪張浪費,揮霍無度。就是妙語連珠,神思飄渺的地方,他也見好就收,點到為止。全書很少見到超過十行的段落。
書中不時出現一兩句唐詩宋詞,流行歌曲,方言俚語,插科打諢,網絡屌絲,紅黃段子,天龍八部,九陽真經,地道戰,地雷戰,高老莊。大為作品語言增色。
作者嫻熟運用修辭手法,比喻,誇張,擬人,借代,排比,鋪陳,使作品得以從一般敘事上升到文學描寫。
「四十六棟房後,樹梢瘦骨嶙峋,像《吶喊》木刻畫插圖。」這是明喻。
「老太太一個箭步衝到門口,這是林彪打東北,關門打狗啦。」這是借喻。
「結婚那兩天,家裡人傾巢出動,給一對新人騰地方,還什麼蜜月呀,熟悉一下地形就得了。」
「走廊裡烈焰奔騰,狼煙四起,鄉親們實在受不了了。」
以上各句,都是借代。
「馬褂毀褲衩,大材小用。」
「這倆小子一幅架,被窩裡放屁,能聞能捂。」
我特別想推薦作者描述母子屋新婚夫妻在隔簾有耳的窘境中打手語,使眼色表達欲望時的尷尬描寫,以及裡邊用力,外邊敲門,排隊出恭如廁的戲劇性描寫。這些讓人忍俊不禁的描寫,深藏著那個時代的尷尬與憐憫,不幸與無奈。作者帶著笑聲書寫本是含淚的歷史,一片輕鬆中沉潛了無可奈何的悲痛。
除夕之夜,北京的天空肅殺安靜。讀書讀到文化宮一節時,竟忽生倦意,伏案淺睡。恍惚間,來到一座巨大的橢圓形建築,知道這就是三臺子的文化宮了。在高大臺階的兩側,各有一段緩緩垂落的短臺。忽然就見到一個美麗的小姑娘,站在短臺上,揚起雙手,喊著「起飛嘍!」就猛地從短臺上滑落下來。驚恐間,我一個箭步竄過去,緊緊抱住這個小女孩,沒讓她從短臺上摔下來。不料,小女孩卻朗聲大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北京來的記者,你想看看我們三臺子文化宮還在不在!」我說:「這就神了,你怎麼啥都知道,那你領我參觀參觀你們的文化宮吧。」於是小女孩就牽著我的手,不知怎麼的就進了大廳。大廳的座位已經拆除了,高大寬敞的穹頂,閃耀著星星和月亮,一會兒大廳變成了夜幕下的巴黎聖母院,一會變成了比薩斜塔,一會變成了克裡姆林宮。巧的是這三個地方我都到過,想著給小女孩描述一下,可身邊的小女孩卻不見了。我正轉身四處尋找,就聽在穹頂上發出咯咯咯的笑聲:「我在這兒呢,你上來找我吧!」我卻醒了,看到我下面要讀的文字寫著:「松陵文化宮,都知道她不是名勝,不是古蹟,不是非遺,但她就是三臺子人心中的巴黎聖母院、比薩斜塔、克裡姆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