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到部隊,都得先過理髮關,不管入伍前的髮型多酷、多時尚,也不管舍不捨得自己追捧的時尚,都得按統一標準剪短髮。部隊規定士兵蓄髮不得露於帽牆外一點五釐米,檢查的辦法就是伸出食指中指一夾,夾住了,再剃,夾不住就算過關。遇有上級要來檢查軍容風紀,連裡會統一組織"掃蕩「,連長帶頭按三毫米下刀,脫帽看去,百十來號人的腦袋冬瓜一樣都是毛茸茸的「青皮」,看起來有一種將士出徵前的悲壯。
我當兵時,正逢南方有戰事,大多數新兵是有心理準備的,知道剃短髮是軍規,同時也是以這種方式與地方青年作別。但也有兵暗暗牴觸,邊剃頭邊流淚,把剪下的頭髮收集在盒子裡。有個新兵理完髮,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半晌,自我厭棄得一下把鏡子摔碎在地上。指導員知道了,一頓訓斥,說:「當兵就得打仗,就要流血犧牲。大包頭大鬢角那是港臺明星,上了戰場,腦袋受傷滿腦袋茅草窩怎麼清理和包紮?」
我們新兵下連後,頭髮問題依然是一些兵心中糾結之事。那時士兵外出不允許著便裝,可著便鞋但不許穿皮鞋。換裝之後,軍服已經沒有了特殊年代的全民時裝感,好在看起來還耐看,不像現在的在人堆裡那樣扎眼。調皮的兵想臭美就在頭髮和鞋上做文章,周末出去前偷偷把頭髮抹得油油的、皮鞋擦得亮亮的,走在大街上自以為很神氣的樣子。但遇到糾察就很狼狽了。有一年,和我同批入伍的兵小吳新理了三七開小分頭,外出沒戴軍帽,讓警備區的糾察盯上了,雙方在百貨大樓一帶貓躲老鼠一樣繞圈子,小吳回來很興奮地說:"兩個戴鋼盔的都有一米八幾,就在一百米開外不緊不慢地跟著你,左衝右突擺脫不了,我穿的小皮鞋夾腳,哪敢跑啊,周旋了一個多小時,才躲過了跟蹤追擊。想想當年的地下工作者能甩掉特務尾巴,還真讓人佩服呀。"兵雖然是短髮,短髮也有心機,裡面的道道挺深的。我當兵那會兒主要是在頭髮的長短上較勁,現在的兵不計長短更專注於內涵了,什麼髮型源自於那個明星有什麼說道,一看便知。我曾見一個兵,一眼看去是短髮,細看短髮中不規則的夾雜著鋼絲一樣的小長發,宛如水貂毛般油亮。有的兵頭上周遭毛髮盡去,唯頂上一圈黑髮,色彩自下而上過渡十分自然,不突兀不刺眼,很是理所應當,怎麼都會讓人聯想起電影裡的硬漢形象,顯然是讓理髮師下足了功夫。更多的兵還是普通招式,一看就是連隊義務理髮員的作品。兵理髮不能去地方髮廊,可以去軍人服務社讓理髮師理,或在連隊由義務理髮員打理。義務理髮員的手藝是義務為兵理髮和三月五日學雷鋒義務給駐地老鄉理髮練就的,主要是剃平頭。我們連隊的剃頭刀掌握在三班副手中,新兵頭髮好辦,手動剃頭推子帖著頭皮咔咔一推,統一是不超過三毫米的青皮,然後兵自己跑到水龍頭下一衝就完事。老兵就麻煩些,老兵會要求三班副"留點、多留點",弄得他對一點五釐米很不好拿捏,而且連長「八萬」的手指又細,讓他夾一下過不了關不說,再返工重剃一下大家心裡都不痛快。
有一次,下士朱道林剃頭兩次還不過關,一氣之下要三班副剃了光頭,把頭皮颳得雀青不說,自己又對著小圓鏡把眉毛也刮乾淨了。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指導員怒斥:「這這這這是對誰有意見?出洋相給誰看?還有沒有點兵的樣子?」朱道林嘟嘟囔囔:「我這是嚴格要求自己,比條例還條例該表揚啊,怎麼還是錯了?再說,我對誰也沒有意見,我剃掉眉毛是嫌它礙事。」
一個兵的腦袋一根毛也不剩,確實有礙觀瞻,連平時任誰都不發表意見的老好人秦輝強都忍不住評說:「眉毛是你個人的,留不留隨你,但你要在營門站哨,你要出公差,你這個樣子出去還不把人嚇倒一大片?傳說中的鬼才沒眉毛沒下巴呢!」
這一下說到了重點,指導員藉此發揮,說朱道林道德品質有問題,新兵下連就一門心思想考軍校,入伍動機本來就不純,把眉毛剃了更是想藉此逃避公差勤務,嚴令他們班開班務會幫助他提高思想覺悟,尤其要解決好站哨出勤問題。
思想覺悟好提高,眉毛剃了要長齊還不得一兩年?大家就出主意,說可以刺青紋眉,或者買只眉筆畫眉毛,經費連裡解決。班長把意見報上去,被指導員罵回來,說軍人能紋身?能化妝?再組織學條例學條例。班長沒招了,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朱道林出的洋相,你自己換回面子吧。朱道林也後悔,真是一時衝動痛快一時而後患無窮,想來想去,就因陋就簡拿墨水描眉,乍一看有些生硬,倒還看得過去。可出去轉一圈,汗水一洇,臉就成了京劇裡的大花臉,與花和尚魯智深一般無二。他哭喪著大花臉去找指導員匯報思想承認錯誤,指導員見他這樣一幅德行,心就軟了,就把家屬的眉筆拿來送給他。
朱道林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工作勁頭持續高漲,但他沒眉毛,連裡擔心影響不好,還是很少派他出公差,朱道林因此額外多出了學習的時間,兩次落榜的他,參加第三次考試的成績很爭氣,終於被武漢軍事經濟學院錄取。只是他眉毛不爭氣,離開連隊時還沒長齊整。朱道林上學後就沒和我們聯繫了,也不知他在軍校裡是不是還在描眉毛?
我當兵時對頭髮不講究,都是三班副操作,怎麼利落怎麼來。後來軍校畢業到機關,就注意形象了,就想著一點五釐米以外的髮型了。但我的頭髮根密質硬,根根都很倔強,半長不長的就會支楞著,機關理髮員建議我蓄三七開的穩健型,我從善如流,二十年沒有變化。但髮型還是有差別,差別在於機關換了一茬又一茬的理髮員。現在年過百半,脾氣性格被時間磨去了稜角,頭髮也順帖疏鬆不那麼固執己見,但卻花白了。花白也是自然的,問題是領導的頭髮都是黑的,你一個部屬卻頂著一頭花白頭髮,感覺是在向領導示威:「看看頭髮都白了,老成這樣了,該提拔了吧?"所以只好定期染髮,讓自己不僅在年齡上而且在外表上也比領導年輕。染髮相比理髮,時間會多出許多來,戰士理髮員一般寡言少語,往往是我沒話找話或一樣沉默,既尷尬又無奈。去年我到了新單位,單位服務社的理髮員是騁用地方的。說是聘用,實質只是提供給他一個場所,內部人員有折扣優惠,其他都是自負盈虧。小夥子是退伍兵,在部隊時就是連隊義務理髮員,他之所以不去繁華之地開發廊,寧可賺錢少也選擇在部隊營院幹,用他的話說,這樣能每天和幹部戰士打交道,好像又穿了一回軍裝,還在部隊一樣,特別幸福。 同樣是連隊義務理髮員,小夥子的樣子卻和我們三班副判若兩人。小夥子高高大大,健壯得像籃球運動員,健談得像計程車司機,不用啟發就把自己家的情況抖落得乾乾淨淨。他說他家在寒冷的牡丹江。牡丹江我是去過的,那裡有一種清蒸的小林蛙美食,油黑髮亮的完整的一個挨一個碼在盤裡,一口一隻,據說蛙腹全是籽,有壯陽的神奇功效。看當地人吃得很享受,我卻有心裡障礙,始終沒敢動筷子,錯過了那道名菜。理髮員馬上興奮起來,仿佛剛吞了一隻蛙,他說我媽最拿手的就是這道菜,要再去的話一定去家裡玩,包您坐地嘗遍東北美食。但是您要做好準備,我媽特能喝,年輕時她們姊妹三人每次喝酒,先一人一瓶起步,從早晨喝到晚上不離開桌子。現在過六十歲了,一頓造個半斤小燒也不成問題。見我驚奇,他說平常不喝,過節才這樣。平常是老爺們喝,主要喝啤酒,一喝好幾件。但是老爺們並不怎麼賺錢,工資全都喝掉了,還特愛虛榮,別看身上穿著貂皮、脖上掛著金鍊子,出門打車的錢都拿不出。我不像他們窩在那裡不出來,我退伍後就來北京打拼,一幹七八年了,現在每月都寄錢回去,好幾千呢!反正老家人也不知道我在當理髮員,寄錢了家裡老有面子了,每次收到錢我媽就炫耀:我那小子又打北京寄錢回來,攔都攔不住,我啥也不缺啊!我腦海裡立馬顯出他母親應該有的形象。小夥子說,我媽這是嘚瑟,她還和鄰居攀比想買貂,我沒同意。我笑著設想滿大街流動的貂皮魅影的樣子時,小夥子說,什麼人都穿貂其實很俗氣。我媽不是想買嗎?我把她拉到大集,指給她看一個穿貂賣菜的胖大嬸,我說你自己看穿著像啥吧?北京人早都不興這個了。我媽就死心了,再逢人問她為什麼不穿貂,她回答既不屑又爽快:現在還穿貂?北京人早不時興了,熊瞎子一樣,磕磣不磕磣?
我被小夥子逗笑了,我想起當兵時那些戰友們在頭髮鞋子上費的心機,心想,真是愛美之心不分老幼啊!見我笑,小夥子也笑起來。小夥子說他媽身體很硬朗,一直想到北京來帶孫子,但現在買不起房沒多的地住,不能讓她來,她老有意見了。我說等錢攢夠了就買房,有房了就來北京一起住……說到這兒時,他忽然把吹風機停了,從鏡子裡看著我,說:"錢攢夠了,我媽也該老得不成樣子了,她還能動喚得過來嗎?" 小夥子眼裡掠過一絲憐惜的光,那光柔柔的卻如芒刺指心,讓我不知如何作答。我突然想起三班副,我想他當年退伍回家說不定也開了髮廊了吧,當年也有相同的故事吧?只是他優柔寡斷的性格如何能像如今的小夥子一樣適應霓虹閃爍的社會?這麼想著,剛才還熱鬧的理髮室仿佛如喧騰的河流歸入大海一下安靜下來。短暫的停頓之後,小夥子重新打開吹風機忙碌起來,自此再沒有說什麼話了。(圖/網絡)
程文勝,軍旅作家,在《崑崙》《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小說月刊》等刊發表《民兵連長》《無處流浪》《陽光落在蒲公英上》等中短篇小說多部,詩歌散文等百餘篇散見《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散文月刊》《詩歌月刊》等報刊,著有長篇非虛構文學《百戰將星李天佑》等多部,多次獲軍地各類文學獎。
【近期好文推薦】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幫廚(當兵之十二)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報導員(當兵紀事之十一)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看電影(當兵紀事之十)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黑板報(當兵紀事之九)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吼歌(當兵紀事之八)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考軍校(當兵紀事之七)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站哨(當兵紀事之六)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打靶(當兵紀事之五)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踢正步(當兵紀事之四)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緊急集合(當兵紀事之三)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摘領花兒(當兵紀事之二)
作家專欄丨程文勝:整內務(當兵紀事之一)
散文 | 王雁翔:被風吹散的故事
散文 | 陳靖渭:鐵列克提的風聲
散文|李童:鏡子裡的父親
散文| 吳佳駿:記憶中的敦煌
散文 | 汪曾祺:塞下人物記
散文 | 王雁翔:溫暖的延伸
一路走來,感謝有您!
歡迎分享、點讚、留言!
本文編審:馬 飛
責任編輯:羅 煒
南部戰區投稿郵箱:nb@81.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