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訪了龐灣古村落。村子幽靜,水泥路迤邐伸向村落深處,一座座紅牆灰瓦的老房子,披覆陽光與樹蔭,像默坐在時光裡的安詳老者。
走走,就有了發現:這些老房子,幾乎一律都建在一兩米高的石頭壘砌的高臺上。向隨行的息縣朋友詢問緣故,答曰:防洪用的。
也難怪,這裡靠近淮河,從前淮河一泛濫,河水漫過來,便淹了田地,淹了莊稼,淹了房子,淹了牲畜……
淮河水裡討光景,豐年能收萬擔糧,一半乾飯一半饃;荒年,則顆粒無收,舉家逃荒。1931年,洪水五次過息縣,洗了又洗,將息縣洗到赤貧。洪水過處,收割回來的小麥,要麼被洪水衝走,要麼被洪水漚爛;沒有收割的小麥,則是沉在水底,慢慢化為淤泥。等到洪水過去,農民趕緊夏播,結果又來了兩次洪水,新生的莊稼又被淹掉。到了立秋,不甘心的農民們又搶種蕎麥與蔬菜,不料秋天又來了兩場洪水,生生逼人到絕處。這大約是息縣歷史上最悲慘的一年水害。
一條河,以他喜怒無常的性情,左右著淮河兩岸人的命運。
記憶中,我從報紙電視上所遇到的關於淮河的新聞,似乎總是淮河發大水。以至,在幾十年的歲月裡,我遊歷了大江南北的許多山水,卻遲遲不願意,去一睹淮河的容顏。
淮河似乎總是在發怒,發怒,像一個火氣重的中年男人,又粗糲又無情,談何風情!
現在汛期時,水還會進村子嗎?我謹慎地問同行的息縣朋友。
早不了。這房子都是以前修的,現在房子不這樣建了。朋友答。
真好!我心裡一嘆。
太多太多的苦難,就讓它像淤泥一樣,永沉河底吧!
傷害過我們千百次的淮河,從此敦厚和善,滋養淮河兩岸。
(六)
下午去息縣東嶽鎮的五七幹校舊址。
平坦開闊的淮河大平原上,玉米、花生、大豆之類的農作物在炎陽下蓬蓬生長,空氣裡充滿了陽光的味道,和各種植物開花結果散發出來的微甜的清氣。江山如畫,山河錦繡,大抵就是這樣吧。
路很直,拐了幾個直角彎後,路就細了,我明白,我要去的地方,是一處怎樣偏僻的地方。遠遠看見田野中間,一排紅磚房子,同行的朋友指說那便是其中一所五七幹校。和現在的房子相比,那所幹校的老房子顯然低矮得多,在蔥碧的莊稼之間,透著一股垂暮之氣。
在當年息縣的五七幹校裡,住過文學家錢鍾書夫婦,住過何其芳,住過俞平伯……還住過經濟學家顧準、吳敬璉……當年照應管理過他們的生產隊隊長至今依然康健,他身材高大,站在花生地頭邊說:這些房子都是他們自己造的;才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水燒開了也不知道,切菜都害怕,生怕切破手指……
我聽了莞爾,又忍不住的,心上浮起一層酸澀。
時間退回到1969年11月15日的那個冬天,天空飄著小雪,一行從北京來的國家高級知識分子,冒著嚴寒,扶老攜幼,竟有一百七八十人,到了河南信陽地區。沒過兩天,一行人馬被安排到羅山縣,後又轉到息縣的五七幹校,開始生活和勞動。
從息縣回來後,我翻讀顧準先生的《息縣日記》,錄下幾句:
1970年9月22日
糧價,外貿與發展
昨天運麻淋雨,晚上喝了幾口酒,早早上床,不能成寐。酒力促進狂想,對糧價外貿與發展有了一些新想法。
今後三十年,我國如果不斷以躍進步伐發展經濟,全國有半數以至2/3人口進入城市經濟,糧價要調整了,外貿要佔領世界市場……
1970年9月26日
本來預報今要轉多雲,昨晚東北風強,今天依然是細雨不絕。昨天下午,傳達康生同志關於整黨的報告,我們沒有聽,抓時間把擱在屋裡的玉米脫粒完了。今天上午革命同志討論康生同志報告,我們八時半起剝黴綠豆。
玉米脫粒和剝黴綠豆的味道我並不是不熟悉的。1960年剝野綠豆和搜集殘粒玉米,然後危坐終日加以處理,質量與今天相仿……
我讀到這些日記時,心裡百般滋味。這是我們中國著名的經濟學家,不在辦公室裡,不在資料室裡,而是在偏遠的河南息縣,在陰雨連綿的淮河之畔,於運麻和剝豆之間,思考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而個人的遭際,似乎不值得想起和提起。
顧準先生當年所在幹校前面的那口水井還在。炎陽下,穿過一片花生地,就到了水井邊。水井早已荒廢,井邊叢生雜草和一棵瘦弱的桑樹苗。水井是當年那幫知識分子親手打的。
何其芳先生當年在幹校養豬,他在水圩子裡養豬,以為水圩子可以擋住豬不外跑,孰料豬會遊泳,常常半夜就跑了,何其芳就打著手電到處找豬。遇上雨天,他穿著雨衣雨鞋,一身泥濘,滿地找豬,叫人看了哭笑不得。「豬憂亦憂,豬喜亦喜」,這是何其芳先生在幹校養豬的座右銘。
「生活是多麼廣闊/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去參加歌詠隊,去演戲/去建設鐵路,去做飛行師/去坐在實驗室裡,去寫詩……」曾經熱情洋溢寫下《生活是多麼廣闊》這首詩的作者,大約如何也不會想到,生活還會廣闊到,在陰雨連綿的淮河邊尋豬餵豬,寫養豬日記。
錢鍾書先生來信陽地區後,開始是和吳曉鈴燒開水,兩位老人,圍著鍋爐,燒成唐詩裡的賣炭翁一般,十指蒼黑。冬天,北風老往膛裡灌,裡頭加熱,外頭加冷,水總燒不開。後來到了息縣東嶽,錢鍾書在幹校當了郵差,管收發,去公社的路上,他都會帶一本詞典,邊走邊看。
在東嶽鎮的那片莊稼地中間,我們尋到了錢鍾書當年住過的房子。房子早已大半坍塌,門前的場地上,蒿草茂盛生長,及至人腰,幾乎探腳不得。濃密的樹蔭裡,偶爾稀疏的幾聲鳥叫,人跡更是罕至。我們站在房子前,久久無語。說什麼呢?
陪同的息縣朋友為房子坍塌感到遺憾,他想呼籲,想呼籲有人出來修繕這些名人住過的房子。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實,這不是普通的名人故居,這些房子背後有太多我們今天咀嚼不盡的意味。
我想,不毀不修,大約是最相宜的做法。許多時候,陳跡有陳跡的力量,廢墟有廢墟的意義。
還有俞平伯,他是攜著他的夫人一起來幹校的。一對老夫妻,年近七旬,重活做不動,便做些輕活——搓麻繩。想像那情景,一對白髮蒼蒼的老人,住在老鄉的低矮的茅草房子裡,相顧無言,各自搓著手中的麻繩。他們搓得一絲不苟,門外雨在飄著,天光一點點暗下去……
春天,苦楝樹開花,一點點的淡藍淡紫色,成為俞平伯先生鄉居日月裡最動人的時光。我讀著他的楝花詩,感嘆一位老知識分子在那樣低矮幽暗的日月裡,竟能那般淡然謙卑豁達和通透。
他的《楝花二首》:
天氣清和四月中,門前吹到楝花風。南來初識亭亭樹,淡紫英繁小葉濃。
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花落似丁香。綠蔭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勝故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樣的中國文人傳統,在俞平伯先生身上不難發現。即使身處這塊偏僻的土地上,可是他能做到不以為意。家信裡惟說「其室雖陋,而周圍環境頗佳,非常清曠」。所謂環境佳,不過是池塘邊長有一棵苦楝樹而已。
回望這些老先生們,不論是搞經濟的顧準先生,還是搞文學的俞平伯先生,他們不論在日記還是在詩文裡,表達個人的低徊黯然都是那麼節制。
他們在生活裡謙卑,在文字裡節制。
他們也是遷居者,地理上的遷居者,命運上的遷居者。他們,以一場遷居,映射著一個時代的光與暗、昂揚與低迷。
(七)
黃昏時到了淮河灘,以最近的距離看淮河。
淮河在我們腳邊,低低地流淌,沉默,靜穆,很難讓人想起他會暴怒。
我想,淮河是一條父性的河流,長江是母性的。誕生在淮河流域的古代聖賢如老子、莊子,他們是以深厚的思想關照大地,像是一場又一場深長的心靈的低語。淮河不奉獻激情澎湃靈光乍現的詩句。它像一個老者,在大地上,深青布的背影遲緩地走遠。
如果今天,我們可以給歷史上那些名人安排棲居之地,我們仍然會讓老子住在淮河流域,會讓李白一路沿長江放歌喝酒和作詩。
是六月中旬,夏水還沒有兇猛漲上來,寬闊的河灘上,是收割機工作之後留下的一畦畦麥茬,和麥茬間隙生出來的粗壯野草,綠意蔥蘢。臨水的河畈斜坡上,野雛菊開著黃色的小花朵,星星點點的,在風裡微微地起伏,爛漫得像成群結隊的村姑。河中的小洲上,岸邊的堤畈上,有一棵兩棵的綠樹,樹陰團團。大約是柳樹吧,可是不飄拂不搖曳,沒有陰柔婉約之美,只是實實在在地生長著,綠著,有種蒙昧的未開化的天然的草莽氣。
我們坐下來,坐在河灘上,坐在野雛菊花叢裡,聽淮河流淌。這裡是淮河上遊,河水真是靜,靜得幾乎看不到它的流動。不遠處,有一群牛在河灘上吃草,沒有牧童,也沒有放牛的老農,牛兒們憨厚悠閒,仿佛在河灘上已是幾千年。近處有幾隻大白鵝,在河邊的沼澤與浮萍之間或行或浮,見人也不叫。擱淺在岸邊的一兩隻漁船上,也沒有漁民出來,估計是空船,有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況味。
只是奇怪,在上下十幾裡的息縣段淮河灘上,我沒有看見過一根蘆葦,不知道是水土的原因還是氣候的原因。《詩經》裡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句子,說的是蘆葦,讀起來很美。淮河,少了蘆葦,就少了一種柔弱的風情。後來問安徽蚌埠的朋友,他們說蚌埠境內的淮河邊,是生有蘆葦的。
在淮河灘上,一切仿佛都是天然的姿態。不被修改,不被打擾。
在今天,在長江流域,在珠江流域,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工業城市沿著河流兩岸排列,像植物的藤曼上結出的一個個飽滿的果實,可是,淮河是寂靜的。
淮河不是一直寂靜,而是,有過疼痛和茫然。
住在淮河邊,不喝淮河水。這是我到息縣之後才知道,知道後,驚訝半天。
為什麼不喝淮河水呀?因為淮河水汙染,汙染到已不可飲用。
息縣之前有三大支柱產業:水泥,化工,造紙。這三大產業都是重汙染的產業,都坐落在淮河邊。一個身處中原地區相對落後的息縣,曾經依靠著這三大產業,解決就業,創造稅收,書寫了一段小小的工業輝煌。
但是,水汙染了!
是要環境,還是要發展?
痛苦的掙扎與思索中,最後的選擇是:要環境,也要發展。保護環境,發展,另覓他途!
我想起當天上午,去濮公山腳下的一個名叫「清華園」的社區。整齊的樓房,樓房與樓房之間,是花圃,小橋流水,別有情致。荷花在開,紫薇花在開,抬頭仰望不遠處,就是林木森然的濮公山。如果不是當地的徐則林老師介紹,我們怎麼也不會想起,這裡幾年前,還是一塊塵煙瀰漫的水泥廠廠區。那時,濮公山上的石頭開採下來,就近煅燒,廢水髒水曲折流進淮河。
現在,水泥廠拆了,還這塊綠地以家園。
晚宴時,息縣文聯的孫豔掏出手機給我看一個視頻,那是息縣原來的一個化肥廠的造粒塔爆破拆除的情景。一座標有「亞洲新能源」的白塔高聳入雲,一聲巨響之後,高塔慢慢傾斜,轟然倒地,塵灰揚起。這一天是2017年5月15日,距離我到息縣,將近一個月。
我看著高塔倒地化為碎片的那一刻,心上似有激流滾過,一時感動不已。我仿佛看到,那把屠向河流的血淋林的刀劍,正一點點收回,入鞘。我們虧欠河流的,我們會還。因為,我們傷害河流的同時,也是在傷害自己。我們與河流,從來都是同命運。河流暴怒的時候,我們在受苦;我們貪婪的時候,河流在生病。
這個曾經一度依靠這些重汙染企業來發展經濟的中原古老的縣區,今後,新的經濟發展的基點在哪裡?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場無形的浩蕩的遷徙即將上演。
窗外夜色已深,息縣文聯的金主席滿懷信心地跟我說:許老師,過個幾年,你一定要來息縣看看,那時,你看到的息縣一定一定比今天要好,因為,今天很多很多才開始。
我明白他說的很多很多。息縣地處中國的南北分界線上,各種植物幾乎都可以在此生長;息縣又擁有廣袤肥沃的淮河大平原,可以廣種糧,種好糧。他們的理想是,把息縣打造成國人的生態綠色廚房,他們熱氣騰騰地走在這條實現理想的大路上。即將上演的大型水利工程「大別山引淮灌溉工程」,項目已報國務院。從息縣回來之後的7月29日,徐則林老師從微信上給我轉來一則新聞:河南省大別山革命老區引淮灌溉工程規劃報告審查會在京召開。
是的,一切正在開始。一個農業大縣,重新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做特色農業,做生態農業。
我想起黃昏時佇立淮河岸邊,看見水是綠的,樹是綠的,草是綠的,牛在岸上吃草,鵝鴨在水中嬉戲……最好的生活,是最本真的生活。
又想起傳說裡的舜來到這淮河之濱,他俯下身子手捧泥土時的驚喜。所謂息壤,在我看來,不過是能有一方沃土,可種五穀,可養子孫,依水而居,從此無憂無懼於天地之間。
(八)
回賓館的路上,夜已微涼,車窗開著,從淮河之上吹來的夜風吹過我的臉龐,像深情悠遠的吟唱。
夜色中,一尊美人的塑像在窗外模糊一閃,那是息夫人。今夜,息夫人的裙裾也在夜風中輕輕地飛揚……
(許冬林,女,安徽無為人,現居合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安徽省文學院第五屆籤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