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頻繁地討論孤獨。
孤獨和各種各樣的詞彙捆綁在一起——外向型孤獨患者、孤獨等級測試、品味孤獨、當眾孤獨……孤獨似乎可以套進都市生活、兩性關係、生活方式……任何語境。
而「孤獨地死去」,則像一篇小說悲傷的結尾。
日本學者結成康博在他的著作《孤獨死亡之現實》對「孤獨死亡」做出了定義:
第一,有人在房子裡死了;
第二,死亡過程無人目擊;
第三,自殺不是孤獨死亡;
第四,沒人預料或預測到死者的死亡。
在日本,每年有3萬人孤獨地死去。2015年後,每年孤獨死的案例增加到10萬例。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日本紀錄片導演Shiori將鏡頭對準了與孤獨死者聯繫最緊密的職業——老年公寓清潔隊。這個清潔隊,清潔的不是普通房間,而是清潔死者在一周、兩周甚至數月後才被發現的房間。
在《老年公寓清潔隊》的影片中,有一位家住橫濱的男性屋主,死亡兩周後被房屋管理員發現。從房屋裡的布置和遺物來看,他是一名投資者,帳戶上有很多錢。死者在一疊賀卡上寫著,「請聯繫我」。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清潔隊員工在整理屋主遺留下的賀卡。還有一位62歲的屋主,他死亡兩個月後,由於大量的蒼蠅和惡臭進入隔壁鄰居家,鄰居向物業反映後,才被人發現已經死亡。他生前身體就很虛弱,水電和煤氣已經停了五年,如何生活成了謎團。在房間裡,清潔隊發現了他的一封信,上面寫著,「管理員,幫幫我。」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屋主生前寫下的求救信息。這可能是他用盡生前最後的力氣寫下的最後幾個字,可是卻沒有被遞出門外。
他的鄰居說:「我只是一個鄰居,所以我幫不了他,也做不了什麼。」而他的哥哥,已經和他很多年沒有聯繫了。
他的管理員說:「我們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大家得到的服務都是一樣的,不可能對他特殊照顧。」
導演Shiori記錄的清潔隊中,有一個叫做美優的女性。美優選擇這樣一份工作,是因為家庭成員缺乏溝通,間接地導致父親突然離世。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美優在墓地拜祭父親。「作為一個家庭,我們沒有付出足夠的努力相互交流,這讓我們覺得有些事情沒必要討論,因為我們是一個家庭。」美優的母親說。
「所以家人間的交流才這麼少嗎?」美優反思。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美優與母親聊天。《老年公寓清潔隊》將一切推向極致——互不打擾的交往模式、存在已久的老齡化問題以及死亡本身。
Shiori說,孤獨死並不僅僅關於日本老齡化社會,更多地是關於日本社會裡家庭、鄰裡之間的關係問題。
有些人甚至已經無力地釋然,「總之,終有一天,我會孤獨悲傷地死去,我已經準備好了。」
懷抱善意,清理他們的遺物穀雨計劃:為什麼選擇拍攝這個選題?它打動你的最主要原因是什麼?
Shiori:最開始,我只計劃拍攝三分鐘的短視頻,主題是關於日本老齡化社會。但是當我開始更深入地研究社會中那些孤獨死現場清潔員時,我發現這並不僅僅關於日本老齡化社會,更多地是關於日本社會裡家庭、鄰裡之間的關係問題,是人與人的溝通、聯結問題。
穀雨計劃:孤獨死公寓清潔員,這個稱呼讓人很想知道他們的故事。有沒有印象深刻的故事?
Shiori:整個影片,我們只跟隨了幾位,美優是經驗豐富的一位,她對逝去的人懷抱著極大善意,對於逝去的人留在房間裡的東西、帶著死亡的味道,她都懷抱著愛意去面對。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正在工作的美優。美優曾經遇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的案例,女孩離開家,一個人和一隻狗住在公寓裡,後來孤獨地死去了。當美優見到她的父親時,這位父親向美優道謝,感謝她清理房間和整理遺物。他對美優說,因為對女兒太嚴厲才導致她離家,他自己要為此負責。
我想,我們能在這些故事裡看到自己。在那一瞬間,我問我自己:上一次給父母打電話是什麼時候?我在海外工作,我都沒有意識到上一次聯繫他們已經是兩周之前。我和我們團隊意識到,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終結於何時,所以當我們有機會對我們在乎的人說些什麼的時候,我們要把握住這些機會。
我們也聽說了年輕人的案例,但他們和老齡化社會、老齡化問題沒有關係。
穀雨計劃:美優談論起她的父親,她的表情和語調是輕鬆的。你如何理解這種輕鬆?
Shiori:她是很明亮的人,也許不能用「輕鬆」來形容她,她經歷了痛苦和黑暗,所以她才會用這樣的語調來談論這些。我喜歡她和母親談論她父親的方式,她們笑著回憶他有趣的故事,這一切很美好,展示了她對父親的尊重。我也認為她的父親不希望她一直悲傷。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美優展示父親的遺物(左右滑動查看更多)。穀雨計劃:影片中,這些清潔員會在房間裡為死者祈福,這是他們的傳統嗎?你們在拍攝過程中也會這樣做嗎?
Shiori:是的,每一位清潔員會在清理房間後為這裡死去的人祈福,願他們安息。我們也一樣。
他們不聯繫,不是因為憎恨對方穀雨計劃:日本已經出版了一些孤獨死現象的研究書籍和相關媒體報導。你在死亡現場與此之前透過文字獲取的信息和想像有什麼不同?
Shiori:是的,日本出版了好幾本談論這個現象的書,它們也幫助我了解更多信息。我體驗到的最大不同是,當我在書上、媒體報導上看到這些事情,感覺是「還好吧」。
當我真的在現場看到令人恐懼的畫面、讓人不想走近的場景時,坦誠地說,絕對不是令人愉悅的體驗。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未經清理的公寓。穀雨計劃:影片中呈現的畫面已經很糟糕了,為什麼選擇將它們直接呈現給觀眾?你在拍攝時是如何克服這一點的?
Shiori:人們在死去一段時間後,是很難再辨認出來的。這並不是常態,但的確發生在城市的角落裡。我在場看到這一切時,會覺得這些人發生的事情也可能會發生在我的身上,他們也可能會是我的朋友,或者我認識的人。死亡是很正常的,是我們的一部分,也是人類的一部分。
的確,片子中呈現了很多令人不舒適的部分,一方面是廣播公司的需求,他們想要展示令人震驚的圖片。作為導演,我已經習慣了,我不會像自己第一次看到時那樣驚訝。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工作中的美優。穀雨計劃:拍攝製作過程中,你最強烈的感受是什麼?
Shiori:拍攝這些故事時的心情是複雜的。特別是在影片裡的一個案例——沒有水,沒有天然氣,沒有電,死者一個人生活了很長時間。他有一個哥哥,但是他沒有聯繫哥哥尋求幫助,所以當我們發現他的屍體時,看到了他寫下的最後一封信,他向這棟建築的管理員尋求幫助——這是和他最親近的可以尋求幫助的人了。但是那封信從來沒有遞出公寓。
最後他死去了,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們在公寓裡發現這封信,那一瞬間我感到特別悲傷。
但他曾經有過親人,因為我見到了他的哥哥。他的哥哥是在乎他的。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死者的哥哥在空蕩蕩的公寓中拜祭弟弟。所以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家庭關係?他們不是憎恨對方,而是更多地在意對方,不想給對方帶來壓力,所以才決定不再來往,這讓我感到非常痛心。
穀雨計劃:當看到公寓清理完畢、乾乾淨淨的時候,你是什麼感受?
Shiori:當清理完時,我意識到死者已經離開了我們。我可以看到他們的日常生活空間,看到他們的冰箱,我的感受很複雜,覺得自己就像穿著靴子走進了別人的地方。
當通過整理房間遺留下來的物品,與死者的鄰居、親人交談後,我們會大概了解死者,也會對死者有了情感。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美優與逝者的親人交談。雖然我去的每一個地方都不同,但清理工作完成後,特別是祈禱儀式進行完之後,我感覺,在這裡死去的人可能終於可以往前走了,可以安息了。這是很私人的感受,我在想像如果是我死去了,留下了很多東西,我會不舒服,所以,當看到眼前的房間特別乾淨時,我會想他們不用再擔心任何事情了。這間房子也會成為下一位住客的新的開始。
穀雨計劃:拍攝完之後你經常回想起來的畫面有哪些?
Shiori:有兩張圖片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一張是在祈禱的美優,我特別欽佩她在工作中呈現的真誠、有責任心、有同情心的態度。攝影師拍攝了她祈禱的畫面,我覺得這展現了她的態度和品質。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美優為逝者祈禱。另外一張圖片是那封離世的人留下的求救信,拍攝者可能當時沒有看太清楚,因為他寫得很輕,很難辨認,但那表示他使出了全身力氣去留下他最後的信息。即使他沒有能得到幫助,但也是他生命的痕跡。
穀雨計劃:拍攝期間最難忍受的部分是什麼?
Shiori:氣味是特別難去除的。即便我戴了防毒面具,也依然能聞到房間裡強烈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麼氣味還是可以進入到面具裡,與我的嘴巴和鼻子接觸。就連我回家洗完澡,好像也能聞到那種味道,這是很難忍受的一點。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清潔隊員工身穿防護服、頭戴防毒面具打掃公寓。另一張是我在影片中第一個拍攝的房間。當時進到房間裡,迎面而來的是成千上萬隻的蒼蠅,就連空氣都是黑色的。這些吃了人肉的蒼蠅比我們平時看到的都要大,它們試圖攻擊我們,飛到我的眼睛上、耳朵上,十分可怕,感覺它們要將我吃掉了。
我們如何聯結彼此,又該如何面對死亡穀雨計劃:拍攝前後你有沒有思考過自己的死亡?你的生死觀有什麼改變嗎?
Shiori:拍攝結束後,我的確認為這樣的死亡可能也會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需要把每天當做最後一天來生活,但他們教會我最重要的信息之一是,保持聯繫,保持感恩,和周圍你愛的人溝通。
你可能以為自己有一生的時間去和他們交談,但是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是最後一次對他們說出我愛你、謝謝你,你需要把握住每一次說出這些話的機會。
穀雨計劃:你如何看待日本社會的人際關係和家庭關係?
Shiori:我不是研究者,但我的個人觀點是,我們的家庭模式已經改變了很多,有了很多嶄新的模式,很多人已經不結婚、不要小孩,我想這應該也正在中國發生著。
拍攝這部影片時,我聽到很多老人說,「我不想拖累我的小孩」。因為養老在日本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很多家庭也要面對這個問題。很多父母不想給孩子壓力,孩子也不想讓養老成為自己的問題,他們在乎彼此,卻互不打擾,但這就是他們聯繫的方式,我想是很「日本」的方式。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日本人來人往的街頭。日本的社會關係也是很棘手的問題,尤其對於男性來說,他們花費了所有時間在一家公司工作,退休後會遇到很嚴重的問題:一旦工作就沒有很多時間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而退休後,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整個交往圈和過去建立起的生活,他們很難習慣。我的父親也是如此。這就是我們擔心的問題。
我們遵循著這樣的經濟模式,我們很感謝他們建立起如今的一切,他們犧牲了很多個人生活。我想這也是孤獨死的一個原因。
穀雨計劃:影片最後,清潔隊員工接起了電話,用平穩的語調回答和提問。這是他們工作專業度的體現還是對於死亡本身的一種冷靜?
Shiori:是的,他們沒有因為這個電話感到驚慌,他們的工作就是解決這些問題,他們很冷靜,也許我們沒有經歷過他們所做的事情,沒有體驗過他們的生活,但就是這樣,你活著,然後你死去。我對他們的冷靜,沒有感到有任何問題。
△《老年公寓清潔隊》劇照,清潔隊員工接起電話。ShioriIto 是一名記者、紀錄片導演,長期關注性別、人權等領域。在2018年紐約電影節上,Shiori的《老年公寓清潔隊》獲得社會問題單元的銀獎。她在2017年出版的關於性暴力的非虛構作品《BlackBox》獲得2018年第七屆日本自由新聞協會最佳新聞獎。
△紀錄片《老年公寓清潔隊》海報。本片已在騰訊新聞、騰訊視頻上線,掃描二維碼觀看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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