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希凡
杜陽林長篇小說《驚蟄》在《十月》刊出,足以令人刮目相看,而我卻是在夜以繼日地看了小說之後才逐漸「刮目」的。初讀小說,只覺得不過是已然碩果盈枝的鄉土小說大樹上結出的又一果實,細讀小說,好像讀出了一點兒作者的獨特心機。其實「獨特」一詞今天很容易被泛化到任何作品的評價,甚至一不留神就被栽到那些委實平庸的作品上了,而我要說的「獨特」,是一般作者想不到、悟不到、更寫不到那個份兒上。
《驚蟄》在敘事策略上沒有什麼新花招,而是最為實誠的生活寫實,語言更是與鄉土同構的川北地域風味,小說似乎並未給讀者設置任何閱讀障礙,讀者也很容易將主人公凌雲青堪比「鳳凰涅槃」的生命突圍,解讀為一個單純鄉土青年的勵志故事,或者是代徐秀英和她的兒女們對於貧窮鄉土的血淚傾訴。而在我看來,倘若僅僅停留在這樣的層次來對作品作出價值判斷和意義詮釋,杜陽林的創作勞績實在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而作為文學名刊的《十月》似乎也顯得殊乏慧眼。然而,有經驗的小說家總是要先把只屬於他心中獨有的東西雲遮霧罩起來,從而把那些缺乏足夠耐心的讀者滯留在最容易感知的層面。可是,作家苦心設置的這種「騙局」又不免是一柄雙刃劍:既考驗著讀者的閱讀徵服力,也極有可能遭遇買櫝還珠的閱讀效應。
「題記」為我們提供了解讀小說標題的彈性空間:驚蟄天,春雷起,僵蟲驚,山川興,萬物乃復生。不言而喻,標題「驚蟄」絕不止於鄉土中國在農業文明慣性中的一個自然節氣指涉,而是被「嚴冬」壓抑的鄉土生命得以復甦繁榮的生存氣候,但沒有「春雷起」的「驚蟄天」,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驚蟄」。因此,小說所要渲染的並不全是那周而復始的尋常「驚蟄天」,而是能夠令沉默太久的靈魂躁動不安的「驚蟄」,是令絕望的生命有了憧憬和夢想的「驚蟄」。作為鄉土生命的時代生存境遇,「驚蟄」更關乎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偉大歷史巨變。小說的敘事起點是敬愛的周總理逝世的第二年,而低微的農家生命凌永彬也去世了,與此同時,中國歷史的「驚蟄天」也終於來臨。小說家的高明不在於發掘了「驚蟄」的意義能指,而是別具心機地把「驚蟄」的多重意義蘊含灌注於鄉土生命躁動的繁複圖景之中。
小說極有可能造成的庸常性誤讀在於:作為主人公,凌雲青的故事一貫到底,徐秀英和她的兒女們的生命遭際也一貫到底,已從中國古典章回小說和現代小說的現實主義傳統中形成了聽講故事的閱讀慣性的讀者,很可能就被一個人或一家人拴住了視線,任何一個讀者如果要向別人介紹小說的閱讀感受,都繞不過凌雲青,繞不過徐秀英和她的兒女們。我認為,重點關注主人公的生命遭際是無可厚非的,但如果僅僅粘滯於主人公而人為遮蔽了小說家的藝術心機,則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小說的意識底蘊不在於為一個人作傳,也不在於為一個家庭作傳,正像蕭紅的《呼蘭河傳》是為她家鄉呼蘭河邊的生命群體作傳一樣,《驚蟄》也完全可以叫做「觀龍村傳」。觀龍村的眾生既是在凌雲青們生命遭際中推波助瀾的正負力量,又紛紛自成生命百態:陳金柱、劉翠芳因非血緣關係的無端猜忌而對兄弟妯娌凌永彬、徐秀英從隱忍到公然傷害,進而波及到對幼小侄兒凌雲青的殘忍對待;孫鐵樹因為曾有對徐秀英一廂情願的戀情而沉澱為妻子嶽紅英揮之不去的嫉恨情結,終至於釀成對徐秀英全家的惡性報復,並導致凌雲鴻的牢獄之災;以陳金柱、孫鐵樹兩家的嫉恨為導火線,掙扎在貧困線上的觀龍村的眾鄉親,本應對一再慘遭不幸的徐秀英和她的兒女們施以最真誠的同情和救助,但他們出於對寡婦傳統偏見的慣性因襲,大都表現出本能的幸災樂禍,他們在客觀上成為並煽旺了對徐秀英一家的煎熬之火。小木匠與凌彩萍尚未露出端倪的兩情相悅,被「師娘」的一己之私無情地扼殺於搖籃之中,當消息傳到凌家,又是那些長舌婦和媒婆合力把凌彩萍推到了險些被迫下嫁到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曹家的處境。
由此觀之,觀龍村鄉土眾生的悲劇哪裡僅僅是貧窮的悲劇?這是一個靈魂何等黯淡沉默的世界!正是在這裡,我看到了杜陽林的卓越不凡,他沒有把觀龍村譜寫成一曲充盈著自在和諧、樂天安命的詩意牧歌,也沒有將其繪製成一幅山美水美人更美的田園風情畫,而是如同魯迅那樣「要畫出這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當很多早已離開故土而長居都市的鄉土作家深情回望鄉土時,都不可避免的要作詩意化的渲染,要作人情人性的美化,而杜陽林獨能冷眼凝視鄉土,不僅沒有淡化鄉土的貧窮落後,而更以帶血帶淚的筆觸,掏出那些本已不幸卻又變本加厲加劇了別人不幸的黯淡靈魂。
今天再讀魯迅的《故鄉》,我們很可能失望於他對故鄉風物和人生圖景過於陰冷的繪寫,但魯迅胸中並非沒有對故土的詩意體驗,少年閏土的英俊勇武、聰敏可愛就是最動人的詩意形象。然而,當魯迅站在離開故土的現代都市回望故土,那令人靈魂顫慄的陰冷黯淡讓他來不得半點虛飾,因為直逼中年閏土們那黯淡的靈魂和陰冷的故土才是真實的故土,而流著血淚呈現故土真相的魯迅才是對故土愛得最深沉的魯迅。自然,杜陽林筆下也不乏鄉土人性的美好:被政治風雲顛沛到觀龍村的大學教授周鳳藻、上官雲萼夫婦對凌雲青一家的護衛與期許,韓老師一家對徐秀英和她的兒女們的用心護持,尤其是作為同學又超越了同學的「細妹子」對凌雲青珍貴的童真撫慰,一切都是凌雲青們暗夜中的火把,嚴冬裡的暖陽。然而,讀者一定可以掂量,這些正面力量在觀龍村眾生靈魂的黯淡無情面前顯得是何等的微弱!所以杜陽林不是緊盯住鄉土的貧窮,而是始終凝視著比貧窮更可怕的人情冷漠和靈魂沉默。
儘管觀龍村的正面力量不能與那些沉默靈魂形成的愚頑勢均力敵,但他們畢竟在鄉土精神的暗夜燃起了不滅的火苗,而生長這火苗的因素不是人性人情與生俱來優選的結果,而是文明的啟迪與薰染。他們都是不同程度的知識擁有者,凌雲青們的生命突圍正是從這個突破口開始的。至於這種突圍的結局如何,主人公和作家都是難以預測和把握的,但作家卻高人一等地對鄉土生命注入了一種智性期許。也許智性提升並不是萬能的靈丹妙藥,但它卻是喚醒沉睡鄉土靈魂的最有效途徑之一。正因為如此,小說只是把凌雲青考上大學當作對鄉土敘述的回溯牽引,而並沒有給出凌雲青們走向遠方後的確定性歸宿。小說的主要關注重心在於沉默鄉土的生命躁動,當時代的「驚蟄天」終於來臨,躁動便成為可能,優化鄉土生命的精神靈魂也同時成為可能。
《驚蟄》對沉默鄉土上的暗淡靈魂的整體觀照是成功的,也是富有深度而令人震撼的,在可遇而不可求的「驚蟄天」來臨之際,對鄉土生命的躁動與憧憬描寫也是極具情緒節制和審美分寸的。其實,鄉土生命都有人之初的善,只因為匱乏智性之光的燭照,致使鄉土成為宗法制文化傳統最頑固的堡壘,所以那些雞毛蒜皮之爭也可以因為慣性的偏見蔓延為戰爭,那些本該富有同情心的鄉土生命,也會在貌似義正詞嚴中,把對無辜的傷害發展到殘忍的極致。因此,當我們面對沉默的鄉土靈魂搖頭嘆息之際,我們可能忘卻了那隻穿過歷史隧道伸過來的負面文化傳統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