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
海岸,是海的疆界,也是陸的邊緣。
譁——拉開窗簾,汕尾品清湖盡收眼底。站在酒店的窗前,遠眺富有詩意的藍色海灣,海灣裡泊著的漁船,還有海灣上空飛翔著的翩翩鷗鳥,有令人迷醉的感覺。
「葫蘆頭,沙壩尾。」就是指這裡嗎?
一道長長的沙舌,伸進海裡,不經意地造就了一個天然的避風港——汕尾港。那道沙舌,是擋浪遮風的屏障,也是港口賴以存在的生命長堤。
海浪,一波一波湧來,一波一波退去。
品清湖為瀉湖,潮漲時碧波蕩漾,潮落時優雅安靜。在潮漲潮落的時間更迭中,生長出一座汕尾城。
清初,汕尾開埠,溝通海外,連通八方,商賈雲集,逐漸繁榮。也曾燈紅酒綠,也曾風月歡歌,有「小香港」之稱。
汕尾汕尾,何謂汕?當地朋友告訴我,汕,有三個意思。其一,魚在水中遊動的樣子。用汕造句,比如:魚在水中汕汕然。其二,汕者,海灘高處也。其三,汕者,有山有海的地方。或許,這三個意思在「汕尾」一詞中都存在吧。
汕尾當地的語言,更接近閩南的「福佬話」——「美」「尾」不分,「線」「汕」不分。
在汕尾期間,我隱隱感覺到,汕尾人似乎不太喜歡本地「汕尾」的名字。一則,汕尾與汕頭容易混淆,並常被誤當成汕頭。某年,某歌星在汕尾舉辦演唱會,面對熱情歡呼的汕尾觀眾,大聲喊道:「汕頭的朋友們!你們好!」——汕尾觀眾聞之,很是不爽。二則,「尾」字在中國人的思維裡,地位有點尷尬。——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嘛。
不過,對此,我卻另有看法。
蠔塭
塭,如我一樣的北方人,多半是不會知道此字何意的。這並不奇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也一定產生一方文化。到了汕尾,我才知曉:塭,跟溫暖的溫同音。有土地溫暖之意。在汕尾,塭者,特指海水淡水交匯有暖意的漁場也。亦喚作塭場。
塭場,有養魚的,有養蝦的,有養蟹的。一般幾十畝至百多畝不等。塭場,與海相通,也與河相連。水口處設閘若干,潮來任其漲滿,潮退曬塭。每天幹塭不超過四個小時。潮漲時便在閘口置網,網網不空。網裡網住的是魚是蝦是蟹,還是什麼別的生猛海鮮,那要看運氣了。
塭場,汕尾海岸淺灘上多有之。近年,汕尾長沙灣晨洲村在塭場裡養蠔聞名遐邇了。
蠔,別名:生蠔、牡蠣。蠔,是繁體字,簡化字是蠔。我喜歡用繁體字的——蠔,筆劃多,厚實,有蠻勁兒,符合蠔的性格。簡化字的蠔,太單薄,太輕飄了。在汕尾,產蠔的淺海曰蠔浦。而養殖蠔的蠔田,則稱之為蠔塭了。養蠔的漁人呢,當然叫蠔民了。
早年,晨洲村只是一個自然島嶼。這裡的陸地面積不足一平方公裡。然而,這裡的淺海區域卻闊達,水質優良,海水中浮遊生物豐富。附近的生態系統完好,各種自然條件優越。水的鹽度偏低,水溫適中,在15℃至25℃之間,特別適合蠔的生長。當地朋友開玩笑說:「隨便往水裡扔塊石頭,都能長出蠔來。」
「真的嗎?」我聽得瞪大了眼睛。
走進晨洲村,真是大開眼界。這裡用蠔殼砌牆,用蠔殼蓋房子,用蠔殼屑鋪路,用蠔殼屑築堤堰……從村中心廣場到村莊的角角落落,無處不瀰漫著蠔的氣息。
這裡有中國首個(或許,也是全世界首個)蠔文化博物館。蠔的前世今生,用文字和實物,一一展示出來。看罷晨洲村蠔文化博物館,我們來到晨洲村後的海灘,只見海灘上到處都是一塊一塊的蠔塭。戴鬥笠的蠔民正彎腰在塭裡勞作。託石,打樁,摸蠔,採蠔。見我們來訪,便遠遠地招招手,算是對客人的問候了。晨洲村共有一萬四千畝蠔塭,每年產蠔一萬四千噸。晨洲蠔,以其肥、嫩、鮮、美,而飲譽四方。正宗的晨洲蠔,蠔肚子是白的,耳朵厚而黑,且有六片。非晨洲蠔,就難說了。
如今,晨洲村已經成為中國最著名的蠔鄉了。
蠔,有「海底牛奶」之稱。生蠔幹,又被稱為蠔豉。汕尾話「蠔豉」音近「好市」。早年,汕尾人往往開年時把髮菜與蠔豉同烹,圖的就是「發財好市」的好彩頭。清代李調元曰:「蠔,生食曰蠔白,醃之曰蠣黃,皆美味。」汕尾人喜歡食生蠔——剛剛出海水的生蠔,還帶著海洋的鮮度,肥碩鮮腴。把蠔肉摳出來,撒上幾滴檸檬汁,或者蘸芥末食之,鮮美無比。汕尾朋友不無誇張地說:「一蠔下肚,雄風驟起。」
哈,夠勁兒。
馬鮫
馬鮫,即馬鮫魚也。汕尾人稱馬鮫魚時,馬鮫馬鮫地叫著,往往把「魚」字省略了。
在碣石灣海灘,我們正逢漁民趕海回來,一擔一擔的魚正往岸上搬運。有帶魚、黃魚、螃蟹、皮皮蝦,還有鯧魚、馬鮫魚。看到馬鮫魚時,倏忽間,我想起清代畫家聶璜。聶璜曾畫過一幅馬鮫魚圖,圖上還題了一行小字:「此魚尾如燕翅,身後小翅上八下六,尾末肉上又起三翅。」
聶璜的記述準確嗎?我蹲在沙灘上仔細觀察漁民魚簍裡的馬鮫魚,數了數,小翅還真是「上八下六」。然而,尾末肉上並無三翅。怎麼回事?是不是聶璜搞錯了?後來我用手一摸,感覺到那馬鮫魚的尾部有三個凸起的肉脊存在,這才明白,大概就是似翅非翅的「三翅」吧。
不知什麼原因,聶璜對馬鮫魚卻持偏見,評價其「最腥,魚品下之」。然而,汕尾人對馬鮫卻格外偏愛。
「山上鷓鴣羌,海裡馬鮫鯧。」「鯧魚嘴,馬鮫尾。」這是兩句汕尾民諺。由此可看出,在汕尾人的心裡,馬鮫魚的地位有多高,不僅把它與鯧魚並列,並一語道出了馬鮫最好吃的部位。
馬鮫魚體形溜長,魚頭及背部呈藍黑色,側面有數列藍黑色圓斑點,腹部奇白。背鰭與臀鰭之後有角刺。馬鮫魚尾巴肉厚,刺少。肉質潔白細嫩,糯軟甘爽,味道鮮美。
當地朋友說,馬鮫魚一般生活在海洋的中上層,為了保護自己,迷惑天敵或者獵物,才演化成這樣的體色。
馬鮫是充滿智慧的魚。從上往下看,由於魚體背部在自然光下,與海水的顏色一致。從腹部下面往上看呢,馬鮫魚的腹部與水面顏色及天空的顏色,也幾近相同。所以,即便離馬鮫魚很近,也不易發現它。
碣石灘上,很是熱鬧。摩託車往來穿梭,魚販子、餐館的老闆、海產品加工者蜂擁而至,眼珠子嘰裡咕嚕轉著,嘴裡哇啦哇啦說著當地土話,挑三揀四地選購漁民剛從漁船上卸下來的海貨。幾個小時後,廣州、深圳等南方城市的餐桌上,就可以吃到汕尾馬鮫魚了。
汕尾馬鮫,鮮呢。
帶魚
那剛剛搬上岸的帶魚,就像鍍了一層銀,光豔無比。海貨講究的是一個字——「鮮」。而「鮮」則意味著要把時間最大限度地縮短。漁民對「鮮」有自己的理解。一些漁民,乾脆在海灘上就地出售。他們把帶魚倒著懸掛在竹竿上招攬顧客,遠遠看去好似鐵匠鋪子裡排序分明的刀劍,亮光閃閃。
我出生於科爾沁沙地,小時候沒見過海。我對海的認識,源於帶魚。我甚至認為,帶魚的腥臭味,就是海的鮮味。在北方,無論生活怎樣拮据,年三十的餐桌上必有一道相當於海鮮的菜——炸帶魚。可是,後來進了城裡才知道,帶魚根本算不得海鮮。也就是說,我們所見到的帶魚從來就沒有活著的,由於海水壓力發生變化,帶魚出水便斃命了。何況,我們吃的帶魚不知道輾轉周折經歷多少環節了。但是,炸帶魚確實好吃。外焦裡嫩,香味誘人。——這是我們那些沙區孩子一年的盼頭之一。
炸帶魚,不知勾出了多少我童年的哈喇子。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單位搞福利,往往髮帶魚。用報紙包著,每人三五條。辦公室裡瀰漫著帶魚的腥臭味,三五日不散。那時候,看一個單位怎麼樣,判斷的標準——發不髮帶魚,帶魚的寬窄程度,髮帶魚的次數。若聽說,某某單位經常髮帶魚,帶魚個頭又長又寬,肉也厚,大家一定很羨慕。在那個單位工作,也就很光彩很有面子。
今天,隨著物質的極大豐富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吃上一頓炸帶魚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汕尾漁民告訴我,帶魚是吃肉的魚,生性兇猛、貪婪。白日裡在深水中潛伏,夜晚或者陰天,便浮遊到海面水域追逐獵物。吃小魚,吃烏賊,吃蝦米,也吃自己的同類。據說,帶魚在海裡,不遊動時就保持豎立的姿勢,靠扇動魚鰭保持平衡。
早先,有經驗的漁民常常利用它貪婪的本性,釣帶魚。「此魚八月中自外洋來,千百成群,漁戶率以幹帶魚肉一塊做餌釣之。一魚上鉤,則諸魚相銜不斷,掣取盈船。」這是清人對漁民釣帶魚情景的描述。一魚咬鉤後,另一條魚會咬住它的尾巴,被一起拽出水面。這就是帶魚同類相殘的特性。瞧瞧,釣到一條,就可輕易地像拉繩子一樣拉出一個長串。用不了幾個時辰,帶魚就裝滿船艙了。
今天,我們食用的許多海產品都是養殖的,但是帶魚並沒有人養殖,都是野生的。為什麼呢?因為帶魚養殖的成本遠高於捕撈的成本,何必呢?加之每年帶魚的捕獲量相當大,客觀上,就沒有人動腦筋費力氣去養殖了。
然而,汕尾漁民告訴我,表面看,帶魚的捕獲量似乎沒有減少。但漁網的網眼越來越小,捕到的帶魚的個頭越來越小。過去,大個的帶魚有三十幾斤重,一二十斤重的也很常見,現在捕獲的帶魚,細如皮帶。甚至,生下來不到一年的幼魚也被捕獲了。那種「帶魚連尾」的情景,早已成為遙遠的傳說。
黃羌
我要說——黃麂就是黃羌。你信嗎?
黃羌,跟「雲朵上的民族」羌族無關,跟六音孔的羌笛樂器無關。它是汕尾山裡的一處地名——汕尾東部的一個小鎮。但我們去看的不是黃羌鎮,而是黃羌林場。這裡森林茂密,野豬、黃麂、水鹿、蟒蛇等野生動物出沒其間。遠遠地,我們看到護林站小白樓的後山上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兩行大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伐木後人遭殃」。
當年,這一帶綠色的山林裡曾經是「紅區」。
是的,汕尾東部山區及其海岸曾經是彭湃和楊其珊鬧革命,建立中國第一個縣級蘇維埃政權的地方。彭湃當時做縣教育局長,在大樹環抱的龍舌埔「得趣書屋」成立了「六人農會」。那時,彭湃就愛樹木,愛自然。他帶領學生上山植樹的照片,至今仍掛在舊居的牆上。楊其珊懂醫術,會武功。他廣開武館,辦診所,為農民習武或者就醫提供方便。其實,武館和診所也都是秘密交通站,傳遞情報,聯絡地下黨。海陸豐農民運動搞得轟轟烈烈,深得毛澤東的讚賞。
革命也要穿衣吃飯,為了改善夥食打牙祭,上山打獵是常有的事。那時,革命隊伍裡最先進的傢伙就是「漢陽造」步槍了。不過,打獵是捨不得用的,那是殺敵的武器。打獵用的,往往是土造的鳥銃。
嗵!一傢伙,獵到一兩隻鷓鴣並不稀罕。獵到一隻黃羌,架上柴,火燒得旺旺,熱氣瀰漫地燉上一鍋肉,香噴噴,才夠隊伍改善一頓夥食。
黃羌是什麼?汕尾土話,其實,黃羌就是黃麂。
黃羌,也稱麂子、黃猄、山羌。早年間,海陸豐一帶的海岸山林裡,黃羌並不少見,覓食時,黃羌機警靈敏,不時跳躍,躲避危險。黃羌為食草動物,以灌木嫩葉和幼芽及嫩草為主要食物。喜歡獨居,生性膽怯,遇敵害時會先靜止不動,立耳觀察動靜,判斷危險來自何處後,再蹭蹭跳起迅速逃竄。
黃羌皮熟制後,相當柔軟,可制多種皮具。當年,尋一塊羌皮,用於擦「漢陽造」,擦梭鏢,擦長矛,擦藥箱,擦眼鏡,甚是講究了。不過,如今,黃羌已列為國家保護的野生動物了,對獵捕行為一概說不。違者,還要追究法律責任。
生態需要時間的積累。護林站負責人告訴我,這幾年,護林員巡山時,經常見到黃羌。野豬更是多得成災。
我盯著「羌」字,看了好久,不住地點頭。嗯,從字形上看,「羌」字真像黃麂。如此,此地地名叫黃羌,必是與這種雖然腿細,但機敏,彈跳功夫了得的野生動物有關了。
不過,我們這次來黃羌林場,卻沒有見到黃羌。山林裡寂靜無聲。偶有鳥語滴落,啾啾啾,啾啾啾,是鷓鴣嗎?無人應。接著,一片空白。又靜了。
突然,灌木叢簌簌一陣搖動。呀——呀呀。我屏息駐足,等待那個跳躍的靈巧身影出現。可是,等了半晌,卻什麼也沒有等到。
悵然若失。
尾
海的盡頭,是海岸。
海的起點,是海岸。
東方紅,太陽升。太陽跳出海平面那一刻,新的一天開始了。
一般而言,按照太陽的運行法則,東上西下,東前西後,東頭西尾。然而,汕尾畢竟不同,汕尾是與海洋息息相關的地方。——在這裡,尾,並非終點,而是陸地與海洋相遇之處,陸路與海路對接的埠。
汕尾的海岸,彎曲而複雜。這裡有長沙灣、碣石灣、紅海灣、遮浪灘、金廂灘等名字極具浪漫詩意的海岸,也有暗藏岬角、頑石、島礁及懸崖峭壁等怪異險峻的海岸。
岬角,是汕尾海岸出人意料的景觀。岬角,往往是海與海的分割器,灣與灣的隔離點。岬角,以不變應萬變。因之岬角,海的一邊,可能是洶湧澎湃的喧囂世界,而另一邊呢,則可能是風平浪靜的沉思之所。
海岸,從來就不是靜態的,每時每刻都處在動態的變化中。陸地生物和海洋生物都在海岸附近繁衍生息,一代一代,綿綿不絕。面對大海,海岸講述陸地的故事。面對陸地,海岸講述大海的故事。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譁!後邊的浪,推著前面的浪。譁——譁——譁——無數湧來的浪,造就了海岸上的沙灘。可是,浪在用力甩出一個傳奇後,竟在海岸上眨眼間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白白的沙,還有無數飽滿的生命。
——汕尾汕尾。
——汕美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