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莫言小說中的性愛描寫
莫言的小說寫作是充滿了激情的寫作,對性的描寫也是關注生命的重要表現。在早期的篇章裡,莫言的重點在於謳歌自由、叛逆的男女性愛,比如在《紅高粱家族》裡就有餘佔鰲和奶奶在高粱地裡歡愛的描寫(那段張藝謀改編的電影《紅高粱》裡的高潮場景),以男性的「脫裸的胸膛」、「強勁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粗魯地撕開我奶奶的胸衣」這些帶有強烈男性荷爾蒙氣味的語句為核心,要突出的是「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這種對野性的原始生命力的讚美一直延續到晚近的《生死疲勞》,其中地主西門鬧轉世後變成的驢,「一頭純粹的、純潔的公驢,體形健美」,也體現了這種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欲望,它在母驢花花的身後 「像山一樣立起來,用兩隻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後,身體往前一聳,一陣巨大的歡喜奔湧而來」。在《生死疲勞》描寫轉世後各種動物的眾多理由裡,突出動物的野性的原始驅力當然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
但莫言中後期作品中,原始的野性不再被賦予絕對理想的光環。至少,莫言對性愛描寫的語言更加具有某種張力,而不是單向的讚美。《生死疲勞》靠近結尾處對於藍解放和情人黃互助的後進式性愛姿勢有這樣的描寫:藍解放「希望能夠與互助面對面做愛,她卻冷冷地說:『不,狗都是這樣的姿勢。』」在英文裡,這樣的性交體位就是稱為doggy style(狗式)。狗當然代表了那種褪去了文明束縛的原始性,但「冷冷」一詞也多少暗示了這種動物性所蘊含的激情缺失。《豐乳肥臀》裡也有「母親被高大膘子抱進了高粱地……」的描繪,但卻是遭威脅的誘姦。而《紅高粱》式的男女歡愛場景在《四十一炮》裡也重新出現過一次,「我」目睹了父親和情人野騾子姑姑偷情的場面,同樣是從一個童年的視角出發的:「父親的手很野蠻,很強盜,它們仿佛要把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裡的水分擠出來似的」。但莫言又寫道:「他們的身體開始發光了,藍幽幽的,好似兩條鱗片閃爍的大毒蛇糾纏在一起」,「好像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包括我這個旁觀者,都在幹著罪惡的勾當」。同時,因為在小說裡,敘事者是在給大和尚講故事,因此也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色情段落應該及時停止。可以看出,偷情、情慾不再被描寫成身體解放的宏大敘事,而是蘊含著自身的罪惡,甚至虛無。當那個疑似野騾子姑姑的女人解開大褂露出乳房來誘惑「我」時,大和尚「似乎已經圓寂」。
《紅高粱家族》之後,莫言小說中大量的性愛關係大多是以女性為主導的。《酒國》裡李一鬥那個乳房挺立的嶽母(妻子的養母)嬌媚地勾引了自己的女婿。正如《豐乳肥臀》在描寫鳥兒韓與上官來弟的性愛場面時所說:「女人的衣服是自己脫落的,男人的衣服是被女人脫落的。」小說描寫大姐、二姐的生父「姑夫惶惶不安地站起來,」而母親上官魯氏「卻像一個撒了潑的女人一樣,猛地把褲子脫了下來」。《檀香刑》裡的孫眉娘「每天夜裡都夢到錢大老爺與自己肌膚相親」,最後忍不住來到縣衙,主動投入了錢大老爺的懷抱:「只有四片熱唇和兩根舌子在你死我活般的鬥爭著,翻江倒海,你吞我咽,他們的嘴唇在灼熱中麥芽糖一樣煬化了」。這個性愛場面以熱吻為高潮,可以說具有莫言小說性愛描寫的典型特徵。《生死疲勞》裡的二十歲的姑娘龐春苗,也是主動追求了「四十歲的、半邊藍臉的醜男人」藍解放。莫言對他們之間第一次親暱的描寫仍然聚焦在熱吻上(尤其是有這樣的前提——藍解放和妻子從來沒有接過吻):「她的嘴唇在我嘴裡膨脹著,她的嘴巴張開了,一股猶如新鮮扇貝的鮮味兒布滿我的口腔。我無師自通地把舌頭探進她的嘴裡,去逗引她的舌頭,她的舌頭與我的舌頭勾搭在一起,糾纏在一起。」這個「鮮扇貝」的舌吻比喻在中篇小說《戰友重逢》裡變異為「海螺」:「她猛撲到我身上周身發燒像火炭一樣張開那大嘴巴噴吐著甜絲絲兒的發麵饅頭味道來找我了……我拱開她的嘴唇啟開她的牙齒把她的舌頭吸出來像吃海螺肉一樣她的舌頭也是肥嘟嘟的跟海螺肉的味道基本差不多」。可以看出,莫言用「肥嘟嘟的跟海螺肉的味道基本差不多」這樣的詞句具有強烈的喜劇色彩,解構了1980年代中期性愛描寫的浪漫意境。
除了接吻外,莫言也十分熱衷於描寫女性乳房,在《十三步》裡就描寫了一個中俄混血、被暱稱為「大奶牛」的屠小英。莫言也常常使用堪比「海螺肉」這樣出其不意的怪異比喻。比如《食草家族》描寫女學生「兩顆乳頭像兩隻烏黑的槍口瞄著教授的眼睛」,《豐乳肥臀》竟然描寫馬瑞蓮(即上官盼弟)「沉甸甸的乳房宛若兩座墳墓」,而女幹部龍青萍「的雙乳,仿佛兩個鐵秤砣」。《豐乳肥臀》是對乳房的最集中表現,因為小說的主人公上官金童是個性無能的戀乳癖。從這個意義上說,陽衰的男性更襯託出陰盛的女性。《四十一炮》裡敘事者的羅小通也屢屢在女性胴體前怯場。但莫言的敘述語言依舊肆無忌憚,比喻出奇,並不將女性身體刻意浪漫化。比如,《豐乳肥臀》的敘事者長大後最初目睹的是「肥胖臃腫」的乳房「猖狂地跳動,宛若兩隻被夾住尾巴的白兔子」,而後「男人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女人的衣裙內,抓住了一隻肥乳」。可以看出,莫言越來越傾向於將情色美學與性愛醜學結合在一起,但這並不是對性愛的詆毀,反倒是對它古怪面貌的另類讚美。在《豐乳肥臀》中,上官金童當選為「雪公子」,摸遍了一百二十個女人各式各樣的乳房,有的 「像剛出籠的小饅頭」,有的「像不馴服的母雞一樣咯咯地叫著」,有的「像性情暴烈的鵪鶉」,也有的「好像藏著兩窩馬蜂」。 這些乳房對他產生了電擊般的魔力:「兩團溫暖的、柔軟的肉,觸在了我冰涼的手裡。我感到一陣眩暈,幸福的暖流通過我的雙手,迅速傳遍我全身。」直到最後來了那個叫做獨乳老金的女人「像小豬一樣哼哼著,猛地把我的頭攬到她的懷裡,她的燃燒的乳房燙著我的臉」。莫言花了數百字描寫她「像生痘的公雞一樣,灼熱,嗤嗤地冒火星」的單邊獨乳,可以說是將既病態又茁壯的女性性感表現到了極點。後來,正是獨乳老金用「灌滿了漿汁的、像金黃色的哈密瓜一樣的乳房」哺乳了上官金童,「當他顫慄著含住她、她顫慄著進入他的嘴巴時,兩個人都像被開水燙了一樣,發出了迷狂的呻吟」,「強勁有力的乳汁的細流射擊著口腔」——通過戀乳抵達了性高潮的巔峰。
無論如何,莫言小說裡的性愛場景基本沒有生殖器官和交媾場面的具象描述,像《豐乳肥臀》裡寫上官來弟「把兩腿分開,折起身體,摟住了鳥兒韓的脖子」,「鳥兒韓的屁股不停地聳動著,在他的前邊,上官來弟高高地翹著臀部,她的雙乳在胸前懸垂著,晃蕩」,就已經是非常直接了。究其原因,莫言所要強調的是性愛過程中的嗅覺、味覺和觸覺等,比如《豐乳肥臀》裡上官來弟在鳥兒韓那裡聞到的「身上蓬勃如毛的野草味道和清涼如水的月光味道」。
在莫言的小說裡,也不乏將性愛和身體描寫與文化探索和社會批判結合在一起。《豐乳肥臀》裡的瑞典傳教士馬洛亞(上官金童的生父)就用聖經般的語言讚美母親的乳房:「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你的肚臍如圓杯……你的雙乳好像一對小鹿……你的雙乳,好像棕樹上的果子累累下垂……」。政治社會的歷史也在女性身體上獲得體現,小說中的公社幹部傳言一個女特務「把電臺藏在乳房裡,乳頭就是電極」,反映出文革時期階級鬥爭宏大敘事中的荒誕圖景。而對改革開放時代「豐乳大賽,乳罩大展銷」和「國際乳房節」的描繪,對「以大老闆汪銀枝的奶頭為證」的「獨角獸」牌乳罩的描繪,則與餘華《兄弟》下部裡的處女膜大賽和豐乳霜推銷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司馬糧和女演員之間的假懷孕訛詐,保險套索賠等情節也揭示了性愛關係在當代社會中的異化狀態:性愛元素不再是人性的直接表現,而是社會生活的荒謬換喻。
在《四十一炮》裡,蘭大官的性愛活動成了羅小通開炮的目標。在《酒國》裡,性愛的混亂或錯亂面向獲得了極端的展示。小說一出場,陌生的女司機就猛烈地回應了偵查員丁鉤兒的索吻:「女司機突然漲紅了臉,用吵架一樣的高嗓門吼道:「我他媽的吻吻你!』……他感到乏味、無趣,便把她推開。她卻像一隻兇猛的小豹子一樣,不斷地撲上來,嘴裡嘟噥著:『我操你二哥,我日你大爺……』」。《酒國》對性愛關係的反諷式描寫達到了極致沒,性愛徹底失去了美好的光環,成為人際關係中錯亂的構成。比如「亭亭玉立」的女司機「用手託著乳房說:『怎麼樣?』」的時候,偵察員的回答是 「不錯」和「繼續觀察。」甚至女司機「叉開雙腿,能打開的門戶全部打開了」之後,丁鉤兒被咬的「舌尖便暴發一陣刺痛」,到最後女司機「剝掉他的褲權」後「來了一個掃堂腿,打得他四爪朝天擺在地毯上」,「縱身騎在了他的肚子上」。小說中最荒誕的,當然是他們這次姦情當場被捉,而女司機的丈夫正是偵查員前來調查的疑犯。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莫言小說中的性愛描寫從浪漫激情到狂亂滑稽的多色光譜。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