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長尾巴也有長脖子的動物現在很少,但恐龍都有。現在的天鵝是長脖子,恐龍如果還在可能也像這樣,很美,很優雅。」
科學藝術家趙闖說這些話時,眼神裡充滿了神往,也寫滿了認真。他所說的這些並非憑空想像,一如他筆下栩栩如生的恐龍,從皮毛到骨骼,從牙齒到腳趾,每一個細節全有科學依據。他也因此被稱為「職業畫恐龍」第一人。
「感性源於理性,理性也可以做感性的呈現。」趙闖,這個孤身遊走於科學與藝術之間的青年,成為了全世界公認的科學藝術家。2006年他21歲,為研究文章所畫的《遠古翔獸復原圖》就登上了英國《自然》雜誌的封面。現在,還不到35歲的他,還在「重述地球」的宏大創作計劃中默默前行。
藝術與科學,這兩門相去甚遠的領域在他手中交織。科學通過藝術的方式變得鮮活,藝術經科學校正而嚴謹。一人,一筆,一幅畫。這就是趙闖追問宇宙真相的方式。
愛恐龍的少年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恐龍的時候嗎?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像見到了奇蹟。」電影《侏羅紀公園2》裡,女主人公述說著她對恐龍的嚮往之情。這句話仿佛也說出了趙闖的心聲。恐龍的存在構成一個深邃而有趣的謎團,他從幼年時就萌生的熱愛和好奇,至今都沒有消散。
趙闖對恐龍的好奇誕生得比《侏羅紀公園2》更早,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趙闖只有五六歲。每一個小男孩,童年時都會有天馬行空的幻想,《西遊記》裡的百十種變化和打打殺殺的怪物,趙闖聽人講過,他也曾在電視上見過恐龍的樣子,但當時只是覺得「挺嚇人的」,他以為那只是想像出來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一本《十萬個為什麼》告訴他:霸王龍真的存在過。趙闖突然感到震驚:「這世界這麼神奇,竟然真有過霸王龍這種東西!」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年少的他開始尋找恐龍的「蹤跡」。最初只能從零零散散的科普讀物讀起,可在趙闖的家鄉——遼寧省瀋陽市下轄的蘇家屯,關於恐龍的讀物並沒有那麼多。「書店裡也不多,大多數又買不起。」於是,他就帶著筆和本子去書店或圖書室抄。趙闖從小就有很高的繪畫天賦,僅在小學階段,他抄抄畫畫的恐龍繪畫冊,就有十幾本之多。只是可惜,到現在只有一本留了下來。
一邊畫恐龍,趙闖還會在心裡想像恐龍的故事。故事就發生在東三省——他自己的老家,幾個參加夏令營的孩子發現地上有個洞,鑽進去一看,地表是類似水晶的結構,陽光可以照射下來,地下是恐龍的世界。然後,孩子們經過探查發現,這些恐龍的樣子和當時已有的恐龍化石完全一樣。
「這就證明這些恐龍沒有經過演化,說明它們是後人造出來的。」趙闖小小年紀,就有了這樣的構思:「所以我在故事裡講,當年日軍佔領東北,731部隊曾拿各種動物做返祖實驗,這些恐龍是實驗的結果。」
「現在想想,這些故事都是瞎扯。」如今的趙闖還是一嘴東北腔,他所謂的「瞎扯」,是指故事禁不起科學的推敲。現在,他把這些故事都歸為「軟科幻」,即情節設定更傾向於哲學、心理學等人文類學科的科幻小說分支,相對於「硬科幻」,科學技術和物理定律在作品中的重要性被降低了。
的確,這個「科幻故事」帶有明顯的孩子氣,但其中的想像力和邏輯思維可見一斑。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當年他那剝絲抽繭、力求自洽的思維方式,對他的人生產生了莫大的影響。
作品首登《自然》封面
在趙闖之前,英國《自然》雜誌從未使用過中國人繪製的古生物復原圖做封面。而在2006年他的畫作被刊登時,趙闖還是個在東北大學讀書的學生。那一年,他21歲。
說來有趣,從小就熱愛繪畫的趙闖,高考時並沒有選擇美術專業類院校,而是選擇了東北大學的裝潢專業。聽上去,這個專業和繪畫有點關係,可後來這個專業改名叫視覺傳達,老師上課也不教平面設計,而是講智慧財產權。「這是個更像廣告學的專業。」趙闖的畢業設計,做的是哪吒故裡的旅遊宣傳。
其實,打從選擇這個專業起,趙闖就沒想過非要從事相關工作。「我想這是所理工類院校,可以學到的東西比較多。」大學時,他愛聽的課是物理學、生物學和天文學。「理論物理,還有量子力學,都特別好玩!」「好玩」這個詞從趙闖嘴裡脫口而出,「量子糾纏什麼的,你不覺得很神奇嗎?這課上講的都是宇宙的真相!」
懷著對「宇宙真相」的嚮往,趙闖同時開始認真地研究恐龍的形象復原。「那就不能隨便畫了,畫就要畫得精確。」趙闖開始查閱大量研究論文,惡補古生物學乃至解剖學的知識,學看骨骼圖、肌肉圖,用數位板精確描繪恐龍的每一個細節。恐龍身上長的是鱗片還是羽毛,長了多少個牙齒,牙齒呲在外面還是包在嘴裡,以及不同恐龍之間有什麼親緣關係……他都要了解。
關於恐龍的論文以英文居多,還涉及相當多的專業詞彙和拉丁語學名,趙闖愣是通過自學,掌握了一口奇特的古生物英語。直到現在,他和外國古生物界專家對話時,上至恐龍皮毛下至腳趾他都非常在行,「像蜥蜴一樣分叉的舌頭」這樣的表達也毫不含糊。可一聊到日常生活,場面就變得有些尷尬,吃喝玩樂的話題,趙闖反而答不上來了。
由於經常在愛好者論壇上發表創作圖,2006年,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汪筱林找到他,請他為研究所一篇復原遠古翔獸的文章配圖。帶著畫恐龍時積累下的經驗,趙闖順利完成畫作。同年12月,這篇文章發表在世界上歷史悠久、最有名望的科學雜誌之一——英國《自然》雜誌上,趙闖的配圖《遠古翔獸復原圖》成為了當期的封面。
這是《自然》雜誌第一次使用中國人繪製的古生物復原圖做封面,趙闖的畫作令專家們異常興奮。在古生物形象復原的領域,一個知道「恐龍時代不長草」,還會認真地辨別「中生代的銀杏葉不是兩瓣而是四瓣」的繪畫者,此前幾乎不曾出現。
從此之後,國內外約趙闖創作復原圖的人越來越多,他成為了世界公認的科學藝術家。畢業後,在經歷了短暫的出版社工作後,趙闖和他結識的科普作家朋友楊楊成為合作夥伴,共同發起了「啄木鳥科學藝術小組」,復原古生物,也畫現存物種。他們合作的「達爾文計劃——生命美術工程」,在2011年榮獲國家動漫精品工程。
拿畫筆的細節控
與趙闖聊起這些過往的時候,他正在鳥巢舉辦的「PNSO恐龍世界——趙闖和楊楊科學藝術展」上籤售。場地前後是他1∶1復原的恐龍雕塑,一個個小孩子舉著厚重的恐龍科普讀物請他籤名,還有人請他在扉頁畫幾筆漫畫。
或許在孩子的目光中,趙闖看到了自己兒時對恐龍的熱愛,他欣然答應——儘管頭一天晚上他只睡了3個小時,還背著一個美國博物館邀約畫作的「稿債」。提筆一勾一畫,一隻小恐龍的輪廓出現在書頁上,再填幾筆,幾個三角形的骨板出現在恐龍的後背上,跟著畫出幾隻小腳丫,一隻簡筆畫描繪的小恐龍躍然紙上,線條間透出莫名的可愛。最後,他在小恐龍的後腳上頓了三頓,前腳掌前則點了五下。
「這是腳趾嗎?」聽到這個問題,趙闖一點頭,「我們畫恐龍的一定要記得每隻恐龍的手指數量、腳趾數量,還有手指、腳趾每個關節的數量,隨便說一種都得知道。」他的話匣子仿佛一下被打開,順嘴就把霸王龍、山東龍等好幾種恐龍前後腳腳趾和指節的數量說了出來。外行人聽上去,只覺得有無數個數字在眼前亂飛,可他卻說得津津有味。要不是下一個要籤名的孩子走了過來,怕是一時半會兒都停不下來。
「這些全靠硬記,平時查出來,畫的時候腦子裡沒東西可不行。」畫了這麼多年恐龍,這些數字已經牢牢地「長」在他的腦海裡,隨取隨用。這情形讓人聯想到《海底兩萬裡》中的「分類狂人」龔塞伊,只要說出某種動物或植物的名字, 他就能立刻把它的門、綱、目、科、屬、種、變種說出來。偏偏趙闖自己也覺得龔塞伊很有趣,在「強迫症」和細節控這一點上,他們的確不分伯仲。
想畫恐龍,只背下來這些數據遠遠不夠,還得把它們生動地呈現在畫紙上。趙闖這樣闡述自己和科學家的不同:「科學與美術是兩種語言。科學藝術繪畫,最終要落實為藝術的語言。」趙闖說,畫恐龍需要繪畫中的許多技法,一般人學習畫畫,用的技法有限,但恐龍復原圖的畫面上既有動物也有植被,還有當時的環境,簡單的繪畫技法無法完成這樣龐雜的任務。
「我用得最多的是古典寫實技法,但更多的時候還得自己琢磨。」趙闖嘴一咧,手一攤,一口東北話:「你想啊,文藝復興時期又沒有任何一個畫家畫過恐龍,一隻12米長的霸王龍,它身上一個一釐米的鱗片怎麼畫,不得自己想嗎?」
「自己想」,三個字說起來輕鬆,對趙闖來說,就得幾宿幾宿不睡覺。「不能停,停下來再畫就接不上了。真是顧不上睡覺和吃飯。」他又是嘿嘿一笑,「那也沒見瘦,反而越來越胖了。」看看眼前的這個85後,深鎖的眉頭擰成「川」字,眼睛因嚴重睡眠不足腫成一條線,眼下泛出青黑,連他自己都自嘲說:「看起來像個75後吧。」
趙闖把生動和靈氣留給了他筆下的恐龍,看他畫作的人會心生詫異:恐龍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可愛勁兒,並不像電影電視中那麼恐怖駭人。「我們畫的是動物,肌肉、骨骼都符合科學原理。」趙闖說,「因為真實,所以才可愛,你看現存的動物也會覺得親近,人和動物是有共鳴的。」
在趙闖眼裡,真正的恐龍應該相當優雅,「對,是優雅。它們有著修長的脖子和尾巴,腿卻很細,腳很小。」他對恐龍懷有的深厚感情溢於言表,情不自禁地抬起手,雙手食指向空中劃出流線型的線,「當它的體重落到地面的一瞬間,受力從腳傳導到骨盆,再傳向身體的兩邊,這種平衡一定很漂亮。」
重慶自然博物館恐龍廳的大型油畫壁畫,趙闖創作於2014年。
「藝術只高出地面一點點」
可是,為什麼大多數人對恐龍的印象都是令人懼怕呢?就像電影《侏羅紀世界》中的畫面,恐龍的嘶吼和追逐堪稱「童年陰影」般的夢魘。
「電影裡的恐龍是角色,這是電影需求。」雖然一直摽著勁、較著真兒地畫恐龍,但他也坦承,如果電影中的恐龍太真實,反而會「沒法看」。「好比《侏羅紀世界》裡的迅猛龍,真正的蒙古迅猛龍長啥樣?跟大鵝似的,一身毛,倆大翅膀,站起來半人高,嘎嘎直叫,一撲騰還直掉毛,那就沒效果了。」
可是,復原古生物形象是一件非常枯燥而艱難的工作,看電影就成了趙闖工作中最大的調劑。別看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他看過的電影相當多。「看論文、研究理論最耗費時間,等到畫畫的階段,很多都是重複性的工作。」為了節省時間,他的工作室裡總是擺開一排畫板,每調出一個顏色,他會在不同的畫板上同時開工。這時,畫室中一定還會亮著一個播放電影的屏幕。
科幻、武俠、動作,各種類型的影片他都沒少看。有趣的是,作為觀眾的他,對電影做出評價時也會在科學與藝術之間反覆遊移:「《復仇者聯盟》系列的電影為什麼那麼火?如果按照原來漫畫設定的宇宙框架,就太龐大、太不接地氣了,要是電影那麼拍肯定火不了。」
在他看來,那些能風靡的科幻電影故事情節反而要簡單,熒幕裡扮上行頭的超人,不過是借著另外一個面孔演繹老百姓的故事,至於背後那奇幻而嚴密的世界架構,普通觀眾並不太在意。「我一直覺得《星球大戰》在中國不溫不火,就是世界觀離人太遠。」說這話的趙闖言辭有些閃爍,一時間辨別不太清楚,這個當年愛聽量子力學、追問宇宙真相的年輕人,此番感慨究竟包含了多少情緒。
即便是探討影視作品,趙闖也按捺不住那股強烈的求真勁兒。「《水滸傳》我就愛看老版電視劇,真實,一看就是宋朝的。」吸引他的從不是江湖好漢的快意恩仇,而是畫面中的所有人,身上的衣服都像洗過無數遍,揉搓得早已掉了色。「料子是粗麻布的,衣服髒了吧唧,一拳打過去,身上都震出一股煙兒。」
提到武俠,趙闖也很感興趣,可他最先想到的不是金庸,也不是古龍,而是邵氏武俠片。對於一個85後來說,邵氏武俠的年代似乎太早了些,但趙闖對此情有獨鍾。「因為它樸實,拳拳到肉。我就喜歡貼近地面、但比地面還高一點點的藝術。」他自己總結起來,「那種動不動就滿天飛、夠都夠不著的武功,連個科學解釋都沒有,我不太愛看。」
聽罷一笑,轉念一想又深以為然:這句話描述的,何嘗不是他自己的畫風。
重述科學的浪漫
「其實,我很久都沒畫恐龍了。」和這個公認的恐龍復原大王聊了許久,沒想到最後,趙闖說出這麼一句話:「去年一整年,我都沒碰過恐龍。」
「恐龍復原需要跟著科學的研究走,如果沒有新的化石被發現,也沒法復原新的恐龍。」據他自己的記憶,他復原的恐龍數量足有上千個,但那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儘管如此,他還是被公眾貼上「職業恐龍畫家」的標籤,趙闖也不在乎,「喜好恐龍是一個全年齡的事,有視覺衝擊力,和我小時候喜歡的原因是一樣。」
實際上,他和搭檔楊楊還有一個更龐大、更成體系的計劃——「PNSO地球故事科學藝術創作計劃」。他們希望通過科學藝術這種形式,結合最新科學進程的研究成果,講述生命演化過程中物種、自然環境、社群、文化等事物的內在關係。
恐龍的復原繪畫只是其中「達爾文計劃」的一個小專題,除此之外,水生爬行動物類古生物、中生代古生物化石生命形象、早期人類古生物化石生命形象,以及代表性貓科、犬科、長鼻目動物生命形象,乃至現代天文學中88星座等不同的專題,都在地球故事科學藝術創作計劃之中。
「我們想用科學的方式和藝術的語言重述地球。」這原本是一個長達60年的創作計劃,2010年正式啟動。當時剛滿25歲的趙闖,已經把自己的人生規劃到了將近90歲。可剛剛過了不到10年,計劃中80%的專題創作已經完成,目前正在進行文件整理和結題報告的工作。
10年完成了將近80%的計劃,可以想像趙闖在這10年中經歷了什麼。他每天都在一筆一划地為這個龐大的體系添磚加瓦,除了埋頭理論研究、繪畫創作和雕塑製作,幾乎沒有別的時間。至於創作出來的作品要做什麼,趙闖從沒有想過。「和畫恐龍是一樣的,對感性的事做理性的分析,找出它們背後的邏輯所在,我就是特別愛幹這個事兒。」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這確實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他的幸福和成就感,包含在每一幅剛剛完成的作品中。通常,當趙闖又完成了一個新的創作,工作室裡狼藉一片,窗外星河燦爛,時間已是深夜。看著畫布上栩栩如生的動物,一個念頭再一次閃過腦海:「自然演化的隨機性多麼神奇,人類能長成今天這個樣子,就像有人在暗中畫了草稿,實際上卻是隨機的。」趙闖捨不得收起手中的筆,「可是這隨機也是客觀存在的,科學,是一件多麼浪漫的事情!」
本文刊發於2018年8月14日 北京日報人物版
編輯 | 周綺驥
來源:北京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