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一貫瞧不上李嵐,因為她粗魯、大嗓門,還兇。
李嵐是我的伯母,我伯父是混混,也就只能娶李嵐這種沒學歷沒家世,只有一身蠻力的女人。這話是我奶奶說的。
我父親跟伯父截然不同,父親從小聰明好學,後來在大城市安家,娶了我的母親。
我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到七歲,每天都活得像個小公主。可沒想到一場車禍奪去了父親的生命,母親也悲痛欲絕,精神恍惚。
沒過多久,母親就被遠在外地的舅舅接走,舅舅說我姓馮,他管不著我。
是李嵐將我帶回奶奶家的。我對農村的一切表現得十分抗拒,更討厭一直在說風涼話的李嵐。她的表情總是帶著一絲兇悍,說出來的話也夾槍帶棒,讓人親近不起來。
我哭鬧著不肯吃飯,要父母,要回家。奶奶嘆氣,不知道該怎麼辦。
李嵐譏誚地笑了一聲:「這小孩兒就是欠收拾,餓她幾頓就老實了。」
那時我就覺得,李嵐這個女人真心狠!
02
兩年後,奶奶因病逝世。奶奶臨走前,拉著伯父和李嵐的手求他們把我當親閨女。
伯父吊兒郎當,李嵐也不吭氣,我以為他們不要我,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不確定。
當天夜裡,李嵐就將我的被褥衣物都搬到她敞亮的家裡去。
我曾聽過伯父罵李嵐是不下蛋的母雞。李嵐可不是軟弱挨罵的主兒,她將菜刀往砧板上一剁:「那你找個能下蛋的母雞去,老娘我還不伺候了呢!」
我伯父年輕時瞎混,被打折了一條腿,年紀挺大了也沒說上親事。李嵐父親是賭鬼,拿閨女跟伯父換錢還債。
李嵐懷上第一個孩子時,被伯父家暴得小產。李嵐揮著菜刀跟伯父拼命,伯父被她不要命的架勢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跟她動手。
李嵐後來一直懷不上孩子,她不願意領養孩子,將就著過。
伯父腿腳不便,又不願意吃苦受累,得靠李嵐養著,對李嵐又怕又依賴。即便是李嵐不能生育,他也不敢離婚。
李嵐在集市開了一家麵食店,我經常扒在廚房門口看她忙活。她抬頭看到我的的饞樣,給我燙了一碗麵,舀半勺豬骨湯,撒上蔥花,再澆一勺香味濃鬱的香菇肉末。我捧著碗狼吞虎咽。
伯父打麻將回來時,指著我說:「去!給我拿碗筷。」
我木然地立著不動。即使我才八歲,我也能敏銳地捕捉到他態度裡的不屑和輕蔑。家庭的變故,讓我的心智迅速早熟。
李嵐挑眉:「你是沒手還是沒腳?要拿什麼自己拿!」
伯父不敢跟李嵐硬槓,不甘心地嘟囔著說:「我這是培養她有點眼力勁兒,免得她以後長成白眼狼。咱們養她大,她就得給咱們養老,這個家可不養米蟲!」
李嵐嗤笑一聲:「我連你這條老米蟲都養了,還差她這條小米蟲嗎?老娘就是上輩子欠你們一家人的,這輩子來還債!」
伯父臉色漲紅,憤憤地罵了一聲粗口,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拿碗筷了。
03
期末考試時,我考了全班倒數第一,李嵐抖著試卷質問我怎麼回事。她還順手撿起一根竹條,準備賞我一頓竹筍燜肉。
她氣哼哼地說:「你看看人家小果,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學生,人家考第一,你考倒數第一,你咋不知道丟人!」
我不甘示弱地說:「你看看人家小果媽,說話細聲細氣,你就只會大吼大叫!」
李嵐被氣笑了:「考差你還有理了?還敢頂嘴?老娘今天就教你怎麼做人!」
她薅過我,手起竹條落,我屁股上火辣辣般疼。從沒挨過打的我殺豬一樣嚎叫,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我領教到這個女人的狠厲和粗暴,她不是我媽,打起我來毫不手軟。我趕緊求饒說,老師是用老家的方言授課,我根本聽不懂。
李嵐丟開竹條,瞪了我一眼:「你怎麼不早說?以後我教你說家鄉話!」
過了幾天,我無意間聽到李嵐和幾個女人在做活聊天提起我,她略帶炫耀地說:「我家馮璐可真是個小辣椒,我訓她學習不如人,她竟然還敢回嗆我,現在的小孩兒真是不得了!」
一個女人捧場說:「馮璐不愧是城裡的孩子,說話做事一板一眼,跟村裡的小丫頭就是不一樣。」
李嵐笑逐顏開。
另一個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說:「什麼城裡孩子?不過是個死了爹沒了媽的孤女,落毛鳳凰不如雞!」
李嵐一聽這話不樂意了,跳起來跟那女人吵了一頓。那女人譏諷她生不出孩子,就想撿個便宜女兒以後養老送終。
李嵐氣得唾沫橫飛:「對!我就是撿了一隻鳳凰。再禿的鳳凰,也比飼料雞金貴!」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對我的學習盯得這麼緊,原來是想把她的下半輩子綁在我身上。
04
我上初中時,家鄉話已經能說得很溜,成績在班級裡也名列前茅。但李嵐還是不滿意,她總跟我說,必須把目標提高,得跟城裡的孩子比,寧做鳳尾不做雞頭。
我感覺到她話裡沉甸甸的份量,一想到一輩子都要跟她捆綁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厭煩。
李嵐養了一窩小鴿子,我用穀子把這些小鴿子餵養成大鴿子。
每天傍晚我放學回家,盤旋在空中的鴿子就朝我俯衝下來,親暱地在我身旁跳來跳去。
我看著它們下蛋、孵化,看著它們當了父親母親,用尖尖的喙給雛鳥梳理羽毛。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找不到那些小鴿子了,取而代之的是廚房裡的一鍋綠豆乳鴿湯。
我大哭大鬧,李嵐生氣地說:「你這孩子鬧什麼?不吃鴿子養著幹嘛?趕緊去把湯喝了,清熱解毒呢!」
在李嵐兇神惡煞的威壓下,我含著眼淚喝了綠豆湯,鴿子肉一塊也吃不下。我覺得李嵐特別殘忍冷酷,是一個冷血動物。
但是我知道自己在這個家裡的身份尷尬,我必須依附李嵐,只能屈服。
我收集了被李嵐丟棄在垃圾桶裡的鴿子毛,挖坑埋了。這一幕被伯父看到了,他譏笑我矯情,還把這事當笑話說給李嵐聽。
半夜我睡著時,突然感覺李嵐推門進來。她坐在我床旁掖了掖被角,半晌後才嘆了一氣離開。
從那之後,李嵐再也沒有殺過我的鴿子。
05
中考過後,伯父提議讓我去打工,村子裡的姑娘都是在這個年紀去打工掙錢的。李嵐不同意,她說我的成績那麼好,天生就是文曲星的命。
伯父冷嗤一聲:「文曲星又怎麼樣?一個丫頭片子,讀再多書也是給別人家當媳婦的。再說了,她又不是咱們的親生孩子,費什麼勁兒培養?」
我緊張地悄悄打量李嵐的表情,生怕李嵐被他說動。在這個小山村裡,女人的命運就是早早嫁人生孩子,然後把孩子養大,給孩子娶媳婦,繼續帶孫子,一代代女人重複著類似的命運。
雖然我在農村生活的時間比在城市的長,但我始終覺得融入不了這樣的農村,我渴望回歸城市,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心裡一直想著以後有能力了去找母親,當年父親的去世對她打擊太大,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李嵐眼風如刀,狠狠剜了伯父一眼:「她吃我的花我的,費你什麼勁兒了?」
伯父氣得臉紅脖子粗,摔門而去。
李嵐從錢包裡掏出一疊零散鈔票,看著我說:「去把學費交了,老娘為了你把棺材本都掏出來了。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就把皮給我繃緊一點。」
我接過那沓還帶著她的體溫的鈔票,突然覺得很心酸。她得賣多少碗面,才能掙來這麼多錢?我心裡暗暗發誓,等我以後能掙錢了,就十倍百倍還給她。
高考時,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一所名牌大學,成了村子裡第一個大學生。摳門的李嵐破天荒地擺了幾桌酒席,請交好的鄉親吃酒。
沒想到當夜,我的伯父卻出事了。他在村頭棋牌室打牌時,被一頭闖進來的發狂瘋牛,用犄角狠狠頂穿了腹部,沒過多久就咽了氣。
06
伯父出事之後,李嵐自始至終都沒有落一滴眼淚。但有一次夜深人靜時,我偶然發現她捂著臉哭,哭聲裡滿是壓抑和悲切。
待她的哭聲停了,我給她端了一杯水。
她抬頭看著我,眼裡竟然有一絲難得的慈愛:「你去了大學要好好念書,缺錢就跟我說。當年但凡有人拉撥我一把,我這輩子也不至於這麼落魄。女孩子家家就得多讀點書,日子才能好過。」
我突然就有些理解了她。這些年,她兇悍、戾氣重、說話總是帶刺。對於一個長年缺乏愛和呵護的女人來說,她的心長期處於乾涸狀態,如何柔軟得起來?
她只能用強硬,來掩飾她的失落和渴望,只能讓自己強大起來,挑起這個家的擔子。
在大學裡,李嵐經常給我寄錢。她還千叮萬囑,跟我說如果有合眼的男孩子,可以談戀愛,但是不能花人家的錢。吃別人的嘴軟,拿別人的手短,以後掰扯不清。
我跟她說我有做兼職,不缺錢。
她又說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不要去做兼職,萬一被我的同學看到,知道我的家境不好,不愛跟我玩。
她不知道我在學校做了幾份兼職,打掃廁所、除草、搬書,只要有錢我都會去做。那些因為我窮就不愛跟我玩的人,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何必硬要融入同一個圈子?
07
我工作後,每個月都給李嵐寄錢。
她嘚瑟地跟我說,鄉親們都羨慕她會投資,守著我這個金簸籮,以後就是享福的命。
我不是沒有感情的石頭,這些年來我跟她相依為命,早已知道她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如果沒有她養育我,護著我,我大概會跟小山村裡的那些姑娘一樣,早早挑起生活的重擔,過早讓人生定型。
中秋節時,李嵐突然來找我。她問我:「你想不想去見見你的父母?」
我以為我聽錯了。
她長嘆一聲,肯定地說:「你爸還活著,你媽也好好的。」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一直以來的認知瞬間崩塌成渣渣,這種感受無法形容。
我悄悄去旁觀了父親和母親現在的生活。
原來當年母親不肯放棄工作生二胎,父親跟另一個女人在外頭生了兒子。事情敗露後,信奉愛情至上的母親崩潰了,她在父親開車時搶奪方向盤,導致出了車禍。
父親受了傷,母親也昏迷了一段時間。父親為了擺脫母親就詐死,讓朋友哄騙母親,說他在車禍中喪生,還給母親看了一個假的骨灰罈子。
母親以為自己真的害父親遭遇不測,痛悔不已,精神受到刺激。父親則嬌妻幼子相伴,過得好不愜意。
後來母親治好了病,還打算改嫁。她辦理結婚登記時,才發現父親沒死,他們的婚姻關係還在存續期。
為了順利嫁人,母親只得放下怨恨,跟父親協商離婚。他們各自奔向新生活,但他們都不曾想過接走我,因為他們的新伴侶都容不下我。
這些年來,他們不曾捎過隻言片語給我,更別提關懷。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忽略我、遺忘我,似乎我是他們前半生的一個汙點,他們努力想要將我的痕跡抹去。
他們就是要讓我誤以為父親死了,母親瘋了,這樣我就不會想著去找他們,就不會破壞他們的新生活。
我渾身顫抖,問李嵐是從什麼時候,知道這些事的?
08
李嵐說,我伯父去世後,她查看伯父的手機,才發現伯父和我父親這些年一直保持著聯繫。伯父還以此為要挾,時不時跟我父親要錢花。
我從來沒想過,我活成了父母雙全的孤兒,這簡直是一個笑話!他們都過得不錯,歲月靜好,卻忘了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女兒。
這一刻,我心裡充滿了怨恨和戾氣,我恨不得將他們平靜的生活撕裂。
剛巧這時我被公司外派培訓兩個月,在這兩個月裡,我處心積慮想著要如何狠狠地報復父母。
待我回來時,突然發現李嵐給我發了一條信息,說她養大我,算是替我伯父盡了義務,讓我以後不要再聯繫她。她拉黑了我。
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李嵐是個非常剛強的女人,她不可能無緣無故就鬧彆扭。
我買了最快一班車的車票跑回老家,竟然發現李嵐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不知去向。
我第一次感到孤獨寂寥,沒了她的世界,竟然這麼荒涼!
在村民的指點下,我在李嵐的娘家找到了她。她的娘家早已沒人,她獨自住在祖屋裡,只是為了避開我。
短短兩個月沒見,她竟然瘦得厲害,曾經圓潤的臉上,顴骨高高鼓起,手背上的皮肉也很鬆弛。
進了屋子,我發現茶几上堆著很多草藥,我驚恐地問她到底怎麼回事?李嵐不吭聲。
我被恐懼攫取了心神,慌亂地翻著那堆草藥質問她:「你到底怎麼了?有病就去正規醫院看醫生,自己瞎折騰什麼?」
李嵐依然沉默。
我快被她的態度逼瘋了。這一刻,我想不起父親和母親對我的狠心無情,我滿腦子都是李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
我急促地哀求她跟我去醫院,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淚流滿面。李嵐暼我一眼,說:「是糖尿病,一時半會死不了的。」
糖尿病?!
「我天天都覺得想吃很多東西,餓得慌,醫生說這病一輩子都治不好。我尋思著跟活死人差不多,活著憋屈,還不如吃個痛快等死。」
我哭笑不得,這病只要注意飲食,還是能控制病情發展的。
我抹去眼淚,問她想不想去北京看看?她以前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去北京看看故宮和天安門。
李嵐眼神一亮,很快又暗淡下去:「算了,我這麼能吃,你養不起我。」
我跟她說,只要聽醫生的話,好好保養,這病,不是什麼大事兒。我會努力掙錢,帶她去北京逛個夠。
09
母親節那天,我和李嵐在天安門前留下一張合影。
我給她送了一束花,誠摯地跟她說:母親節快樂。
她捧著那束花,突然掉淚。我擁著她的肩,眼圈也有些紅。
這些年,她代替母親養大我。雖然她的脾氣不太好,也沒有什麼先進的教育模式,但她用一個母親的方式來對待我,養育我。雖然我從來沒有喊過她一聲媽,但在我心裡,她比母親還親。
夜裡,李嵐突然問我,還恨不恨我的父母?
我搖頭。
從李嵐不告而別時,我就不想再恨父母。我希望他們都過得好好的,不要再想起我,不要再打擾我,這樣我就可以一心陪伴李嵐。
她養我小,我養她老。
- END -
文/魚翹(有故事的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