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老師
1924年,日本作家村松梢風根據他在上海租界內外的見聞,出版了一本見聞錄《魔都》。這是「魔都」這個詞,第一次在歷史長河中露出它的醜臉。將近一個世紀以後,我冒著疫情的風險,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機場裡除了人煙稀少外,一切正常。這個有著張文宏醫生居住的城市,讓我並不慌張。
地鐵二號線經過世紀大道站的時候,我本能地想站起來,出站或者換乘,仿佛鋼琴家或小提琴手的身體記憶,但我忘記了我曾在世紀大道站為何換乘或者出站,那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情。那時我有一個心愛的姑娘,在松江大學城。我從浙大直博退學,她還在上海讀研。我在大學城附近租了一個房子,幫朋友出演一部校園畢業DV。我是男二號,她是女一號。只有寥寥數人的野雞劇組並不知道在戲外,女一號和男二號好上了。所以不論戲裡戲外,我們都得演戲。
那個姑娘,怎麼說呢,內裡精靈古怪,外在,長得像梁詠琪。
「誰是梁詠琪?」花捲兒和葡萄幾乎同時提出了這個嚴肅的問題。花捲兒是我在大理時期的室友,半吊子畫家,不靠譜旅行代購。葡萄是她搬來上海的新室友,兩個姑娘在上海老城靜安區找了一個十幾平的loft,月租4000,一人一半。葡萄剛大學畢業,從湖南來上海,在一個廣告公司,做著最底層的工作,還沒轉正,一個月6000。交完房租,就只能自己拎著一個電飯煲在公司煮意面。
她一邊在電腦上修改著已經修改了十八遍的ppt,一邊好奇梁詠琪到底是何方神聖。我說梁詠琪啊,就是,就相當於現在的鄧紫棋。哎,你們上海沒有永琪理髮嗎?就是她開的呢!花捲兒已經知道我又要開始瞎扯了,而不明就裡的葡萄還一臉好奇。
那時在老家,理一個頭才5塊錢,杭州是十塊,而上海,最少也要20多。以我那時的經濟狀況,只能任由頭髮野蠻生長。我開玩笑說,咱們以後就開個「永琪理髮店」吧,然後把你的頭像貼在門面上,路過的人說不定還真以為是梁詠琪開的呢,咱也不侵權。
因為房租幾乎已經耗盡了所有財富,花捲兒和葡萄甚至都沒錢安裝寬帶。葡萄終於改好了第19版ppt,通過放在窗口的手機開的熱點,終於在午夜12點之前發給了老闆,並獲得了一個點讚的大大表情。她歡快地合上電腦,跑到窗口(因為房間太小,起跑的瞬間,還沒來得及加速就結束了),拿起有點發燙的手機。
如果你站在凌晨12點的靜安區,空氣中就會飄蕩著各種電話粥的清香。有跟異地甚至只是被黃浦江分隔兩地的戀人之間的竊竊私語,仿佛某種性生活的廉價替代品。有剛畢業來此闖蕩的年輕人正蓋上寫滿ppt的電腦屏幕,迫不及待地和幾小時後就能相見的同事電話裡一起吐槽老闆和這該死又捨不得辭掉的工作,像高壓鍋的減壓閥一樣,空氣裡滿是歡聲笑語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身邊是喝醉酒說著胡話的各國老外,傳來你聽不懂但能分辨出來的法語,西語,和各種口音的英文。
那是我多年以後回到上海的第一晚,睡在一個十多平米的房間地板上,身下是毛茸茸的像電影明星會裹在身上的那種廉價白色地毯。新世紀的年輕人就像根本不需要睡覺,她們熱烈地談論著未來。而我已經眼皮沉重,灌了鉛樣,努力辨認著窗外傳來的英文單詞,good night and good luck.
幾天以後,當我受邀參觀Jenny的豪宅,那又是另外一個上海。Jenny也是今年夏天我在大理認識的,那時我在路邊和賣故事的「死丸子」一起擺攤,蹭她的流量。Jenny就是從她那裡蹭過來的頂流。作為一個重慶妹子,她大四那年一句法語都不會,就申(hu)請(you)到了一個法國公司的實習機會,懷揣500歐元,隻身一人來到法國。當我驚嘆起她在上海的古宅時,在重慶公寓的頂樓(據說張愛玲在這裡住過),她說起當初在法國的住所,一開始幾乎也跟花捲兒和葡萄現在住的差不多。
所有普通年輕人的開場幾乎都如出一轍。
雖然有著令人羨慕的工作,跨國公司,在家辦公,年薪百萬,Jenny的工作卻幾乎和葡萄的一模一樣,每天參加好幾個視頻會議,做著令人作嘔的ppt(好像沒有ppt,整個地球都不會轉啦)。我到的時候,Jenny還在參加當天最後一場視頻會議。
在最後一抹夕陽即將離開平均海拔只有4米的上海平原之時,Jenny終於開完了一天滿滿當當的會議,來到天台,指著不遠處的一棟土紅色小洋樓,說那裡曾經是沈從文一家住過的,現在被人以一個月20萬的價格租下來,弄成了高端會所。我猜上海的成功人士們一定經常在裡頭談論文學,詩歌,感嘆誰說文學不掙錢,沈從文當年住的可是豪宅哇。
再換個方向,在一片類似紐約中央公園的叢林中,Jenny說那裡面隱沒著孫中山的故居,再往九點鐘的方向,那裡是周公館。敢情這一片藏著大把的歷史文化名人,而我只能和夕陽一樣,愣住片刻,感慨搞文學還是不如搞革命啊。
因為疫情導致長時間的阻隔,Jenny剛跟挪威的未婚夫分手。我說這其實是好事,疫情和距離讓人更看清了人心。如果沒有疫情,你們可能會結婚,但按現在來看也無法長久。我真是一個不會安慰人的混蛋啊,經過多年的漂泊和幾次短暫的戀情,我發現已經無法深愛一個人,無法共情那種卑微的愛情,覺得一個人生活其實挺好的,自由自在,如果能有幾個炮友,那就是完美人生。
我和Jenny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小伊,浩子,他們最近組了一個工作室,還把剪輯老王從遙遠的帝都忽悠了過來,準備大幹一番。我在他們位於浦東的小公寓裡,睡著沙發,偶爾貢獻一下唯一還有用的大腦,感受年輕的激情,可真好啊。
老王雖然叫老王,其實是個99年出生的年輕小夥兒,我們從不同的地方飛到上海,卻在同一列地鐵上相遇,一個帥如趙文卓,一個醜如王小波,卻一見如故。老王跟我完全不一樣,我是三好學生,從小就被欽定為共產主義的接班人(一直沒有等到這份工作,以至於現在一直待業啊)。老王從小學武術,十四歲就輟學,隻身一人去了北京。流竄於各個劇組之間,做武行。就是那種一鐵砂掌被主角拍在地上,就只剩下在雨中裝死屍的戲份。年紀輕輕,傷痕累累,還沒有女朋友呢,腰就已經不行了。於是改行,學畫畫,讀了個大專,後來又迷戀上了電影,想做導演(你在街上拉住十個青年,估計有八九個人都想做導演),結果在帝都的一個動畫公司當了一個後期剪輯,月薪6000,入不敷出。喜歡過好些姑娘,最後都被當成了會拍照和修圖的工具人。
我說老王沒事,工具人的事我最懂。我還工具都不是呢,好羨慕你這種工具哦。
別人的悲慘故事,總是特別治癒自己。Jenny聽著這些青春的往事,似乎也從悲傷中走了出來,興致勃勃,執意要帶我去看看真正的夜上海。
我倆走在十一月最舒服的晚風裡,Jenny指著街邊很多小店,說你看著它們像便利店或者洗衣房,但是走進去,拉開某個洗衣機的門,裡面就是一家家徹夜不眠的酒吧。那裡才是真正的上海,紙醉金迷,一擲千金。Jenny說她的妹妹也是一年之前和她幾乎同時來的上海,如今已經結婚生子有了小孩,完成了人生大部分的KPI。老公是搞金融的,會一晚花幾萬塊錢包一個卡座,就為看著那些窮老外在那喝酒蹦迪,然後嘲笑他們。
我們在長樂路一家非常有名的「公路商店」,買了兩瓶酒,和一群奇奇怪怪的年輕人,就站在路邊喝。我想這味道一定比在幾萬塊一晚的卡座裡好。我看著這群光怪陸離的年輕人,想著魔都,就是住著一群最窮困的富人和最有錢的窮人吶。
路過一排排的櫥窗,身材苗條的模特穿著時尚潮流的服飾。Jenny突然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在櫥窗外駐足讚嘆,她說這叫window shopping。我說喜歡就買唄,如果連你也只能看看買不起的話,那這些衣服估計也永遠只能穿在塑料模特身上了。Jenny說以前她會毫不猶豫地買,但現在不一樣了。失去了未婚夫的她突然非常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在她生活了八年的歐洲,法國。
「我得攢錢去歐洲買一個公寓呀!」
我說那一定要買在凡爾賽宮對面,一推開窗就能看到的那種。我一定會去你家做客,在那敲下真正的「凡爾賽文學」:哎,真是太累了,今天又見了兩個投資人,三個伯爵,在一個沙龍上,不得不跟一群不認識的沒落貴族討論我的新書《死在凡爾賽》,改編成電影的可行性。早上我發現自己在路易十六坐過的沙發上醒來,不知今夕何夕,好像有股尿騷味。
Jenny還要回去加班,為明天的七個會議準備ppt。我也要趕最後一班地鐵,回到小伊浩子他們遠在浦東的森林小屋。當地鐵二號線再次經過世紀大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以前為何經常在此換乘,但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和Jenny在「公路商店」門口假裝喝酒
在小伊的森林小屋,新組建的團隊第一次勝利會師(我是客座的)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
學習突出
體育突出
思想品德也突出
如今深夜凹造型
就只有腰間盤依然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