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時間: 2012-08-17 16:33 來源: 荊楚網
進入電子報我認為最偉大的作家就是最單純的作家,像託爾斯泰這樣「最不具備文學家氣質的文學家」,比較易於達到這種單純的地步。———北村
第一讀我當舉《聖經》,這是一本奇妙的書。串珠《聖經》中每頁的註解表示相應經文彼此呼應,這對一本由多人在千餘年間寫成的書是很奇怪的,如果不是一位聖靈在默示先知,便很難達到如此高度的統一性。
默示並不神秘,作家能創作也有默示,只是前者出乎於最高權柄和啟示,而非人自己。故而《聖經》中的語式是權柄的語式,如「我就是」、「你必定」如何如何。細細讀《聖經》便會發覺,裡面沒有似是而非的語言,耶穌的話中從來沒有出現徵詢和疑問。這是一部具有高度結論性的書,像是對已經成功的某種經綸的發布。更奇怪的是,它可供學者研究,也可供鄉野老嫗閱讀,它不像一本教科書,倒更像一種有生命的主體,帶著生命氣息的呼出。第一讀裡面可包括《聖經》的派生讀物,如奧古斯丁的《懺悔錄》、考門夫人的《荒漠甘泉》、班揚的《天路歷程》和愛默生的相關著作等。
第二讀是《復活》。這是一本很單純的小說,像一個中篇小說的結構,卻寫了人類最重要的主題:懺悔。我認為最偉大的作家就是最單純的作家,像託爾斯泰這樣「最不具備文學家氣質的文學家」,比較易於達到這種單純的地步。《復活》寫了聶赫留朵夫因為良心覺悟而懺悔的過程。它探討了懺悔是如何發生的,並且它對一個人的心靈———有罪的心靈起著什麼作用,一種恢復它的正常功能、滋養它、培育它的能力,即一種向歡樂的幸福新境界飛躍的能力,從而完成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真正意義。
第三讀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氏與託氏相似,在於他們都認同宗教是最後的拯救。他們的不同,是經歷過程的不同。託氏好像一個得勝的聖徒,所以他寫了一個已經解決了的故事《復活》;陀氏好像一個掙扎的聖徒,所以寫了一個未獲解決的故事《卡拉馬佐夫兄弟》。有人曾評論兩者如何不同,其實他們很相似。但顯然陀氏把過程寫得非常複雜,《卡》似乎是在建造人類精神的巨大宮殿,卡拉馬佐夫一家的每個人,包括佐西馬長老等,凡書中出現者都擔負一個角色,代表一種出路,陀氏探求每一種可能性,並在巨大的辯論和詰難中前進,它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會在天國相逢」。這與託氏無異,只是託氏讓人預嘗了天國的快樂。這兩部作品是人類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
第四讀要推卡夫卡。他有幾部作品值得注意,一是《變形記》,它第一次完整描述了失去上帝庇護後的狀況,即卑微性。這種非人性化的體驗在另一部《地洞》中得到了深入和加強,我欣賞它超過了《變形記》,因為只有這種如老鼠一樣(連老鼠的名也不復存在,是一種不知名的小動物)的莫能名狀的體驗,才能揭示人喪失人的意義後的恐懼,它得出了《變形記》體驗的結果。《在流放地》也是精彩的一章,它主要寫人的被放逐感,即現代人的身分是什麼。最後,就要提到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這部作品主要寫卡氏的態度:反抗。飢餓是反抗的手段也是代價。《變形記》是寫人的地位,《地洞》寫人的體驗,《在流放地》寫人的身分,《飢餓藝術家》寫人的反抗。在揭示人的境遇上面,二十世紀無另一作家能出其右。
第五讀我要談到裡爾克的詩。他的情況與卡夫卡類似,這兩個同操德語的奧地利人的確十分相似,只不過裡爾克用了詩歌的方式。他和卡夫卡氣質上十分相似的是,他們都像一個十分冷靜的外科醫生,因為現實的殘酷性迫使他們運用了超常的理性來切開人類精神的傷口,如果痼疾太深,醫生也不免害怕的,因而需要超常的理性,需要裡爾克詩中所說的「最遠的石頭臉」。我們觀察到,裡爾克在詩中為了承受過分殘酷的人性之慟,使用了幾乎超越詩歌語言邊界的危險方式,然而仍維持了理性的基本面貌,這需要何等的平衡!
第六讀我要提到加繆的《鼠疫》。有人把加繆看成一個存在主義者,我從來不這樣認為。薩特是一個存在主義者,他是這樣寫的,也是這樣生活的。加繆不是,克爾凱戈爾也不是。加繆的「自由選擇」是反抗,《鼠疫》就是二十世紀人類反抗卡夫卡揭示的那境遇的輝煌篇章。明知這一場幾乎無法抵抗的人性的巨大災難,裡厄醫生仍領導市民進行一場「困獸猶鬥」的動人戲劇,這不是理想主義是什麼?我們不能要求二十世紀的裡厄醫生像十九世紀的雨果一樣喊出那麼嘹亮的口號,至少他們還在反抗,這些沉默的人們可能像帕盧神甫那樣對宗教信仰發生動搖以至於「死因不明」,但他們仍憑藉人自身的力量在反抗人性的荒誕。
這是二十世紀最傑出的「神話」。至今尚無一部作品在表達這種反抗的完整性時超過《鼠疫》。
第七讀就有了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過去的英雄,到現代便成了傻瓜。至少在《堂吉訶德》時代,堂還是騎士,雖然行為可笑卻還威風凜凜,而現在的吉姆佩爾則成了四處被人騙的傻瓜。到底是什麼起了變化?我認為《傻瓜吉姆佩爾》是現代文學史上惟一成功地描寫英雄的小說。因為現代社會只有這樣的英雄,英雄一到現在就是吉姆佩爾,他就是英雄,因為他相信一切應該相信的,背負一切應該背負的,忍受一切應該忍受的,最後他享受他的果實:快樂一切應快樂的。他是英雄,因為他是良知的代表,忠誠的象徵,英雄是具有神聖性的,吉姆佩爾身上就有這種神聖性,像忠誠、忍耐、愛、寬容,相信這些神聖要素都是簡單的,所以人叫吉姆佩爾為傻瓜。我至今還為辛格用短篇寫出巨著而百思不得其解。
第八讀要說一說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伊豆的舞女》在充分描寫了「我」與藝妓產生愛戀的過程後,到結尾才寫到兩人在碼頭點破感情,於是「我」被愛情充滿,上了船看見一船友鋪好的蓆子,「我」便連道謝也沒有便享受了。因為一切都是美好的了。我至今難以忘懷川端如此的神來之筆,他寫了愛是什麼,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感,他是洞察情感奧秘的作家。魯迅是把美澆鑄在理智中,川端則教會我們如何把體驗投射在感覺中的外在事物上,使之人性化,這是一個作家之所以成為一個作家的原因。我常閱讀川端是為了重獲這種感覺。他也是一個把東方哲學背景成功滲透到作品中的優秀作家。
第九讀我要提舍斯託夫的《約伯的天平》。像託爾斯泰一樣,舍斯託夫也是一個「最不具備理論家氣質的理論家」。以前,我很喜歡閱讀哲學,現在,我比較喜歡閱讀諸如柏拉圖評價的蘇格拉底以及尼採的某些篇章,包括舍斯託夫這樣的理論家之作。舍斯託夫不希望建立體系,他甚至好像沒有自己的基本邏輯框架,他更像一個評論家,他好像在做《聖經》的學習筆記,做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託爾斯泰的作品分析,他幾乎拋棄了理性的所有局限,這一點上他的氣質和尼採相類似。其實,舍氏充滿了思想,但我要指出的是,要使這些思想成為重要的思想,而非無用的思維垃圾,就必須找到一種類似《聖經》的簡單語式,通常是辯詰式的「爭戰」語式,尼採、克爾凱戈爾、蘇格拉底等偉大哲學家都採用過類似的方式。
最後一讀不能漏過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其實這是一部在技術上有問題的小說,無論在結構上、語言上都有問題。使我們忽略這些問題的魅力來自於書中透射出來的心靈的力量,即以詩人、醫生日瓦戈飽含正義情感和良知的心靈如何穿過專制時代的力量。我不認為這是一部政治小說,只是它的內容涉及政治。本書的最成功之處是寫出了專制對人類的人性所能達到的危害程度。日瓦戈與其說是一個反抗者,更像一個觀察者,所以他獲得了一個醫生的身份。他又是一個詩人,使得作品在揭示現實的不合理性中同時發出了理想的聲音,這就是詩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