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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五世紀開始,隨著葡萄牙和西班牙先後開闢通往東方世界的新航線和發現西半球新大陸,孤立的世界各國歷史開始向統一的世界史過渡。葡萄牙和西班牙兩個歐洲最早的民族國家開風氣之先,建立了強大遼闊的海外殖民帝國,從而開創了西歐列強依仗先進技術和強大武力統治全世界的格局。
在導致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的全部因素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國際政治和地緣政治機遇。十五世紀初,奧斯曼土耳其在西亞地區突然崛起,勢不可擋。1453年土耳其軍隊攻克了拜佔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這個東西方貿易傳統中心的陷落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東西方商路的暢通,啟動了歐洲傳統的貿易和財富中心義大利諸城邦長期衰落的進程。在長達三百年的時間裡,奧斯曼土耳其和以奧地利―神聖羅馬帝國為首的基督教國家的衝突成為當時歐洲外交鬥爭的重心。歐洲海外新航線的開闢,葡萄牙帝國之所以能避實就虛,西班牙帝國不可避免登高跌重,無不與其密切相關。
雖然伊斯蘭世界的新生力量奧斯曼土耳其在環地中海文明圈的東端對基督教世界發動了新的攻勢並且大有斬獲,但在西端的伊比利亞半島,伊斯蘭世界卻遭受了重大挫折。1492年,苟延殘喘八十年後,穆斯林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最後據點格瑞那達被西班牙軍隊攻克,而這一時刻距穆斯林最初佔領伊比利亞半島的時刻已經將近八百年了。
伊比利亞半島曾經長期作為伊斯蘭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與其他歐洲國家有著不同的發展路線。以辯證的眼光看,文明的衝突的另一面就是文明的活力。歐洲傳統的核心地帶國家如德國和義大利,它們實現國家政治統一和採取獨立行動的願望往往受制於羅馬教廷的宗教體制和特殊利益而阻力叢生。對於葡萄牙和西班牙來說,在通過自主的外交和戰爭手段從穆斯林世界獲得民族獨立和國家統一的進程中,宗教信仰卻是一種推力而非阻力。正是這種相對清晰的民族國家意識和堅定的宗教信仰促使葡萄牙和西班牙兩國在民族獨立和國家統一後能以我行我素的勇氣進行海外擴張。
溫和中庸,夾縫生存
葡萄牙崛起的特別之處就是其獨立和統一在歐洲諸國中最早。由於葡萄牙地處伊比利亞半島西南端的貧瘠山區,穆斯林統治者進入伊比利亞半島之初就對此地不甚在意。得益於伊比利亞半島上穆斯林政權和作為西班牙前身的諸王國之間你爭我鬥,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葡萄牙的獨立與統一的過程相對平和,更多的是折衝樽俎,偷雞摸狗,本身並沒有經過長時間大規模的宗教與民族獨立戰爭。葡萄牙獨立後,與強大的穆斯林鄰國和卡斯蒂亞王國(西班牙王國的前身和組成部分之一)打了幾百年的交道,深諳外交中庸平衡之術。在天主教世界內部分裂之前,羅馬教皇的宗教權威在歐洲基督教各國被普遍承認,1179年,葡萄牙統治者D阿豐索恩裡格斯藉助教皇的權威,使葡萄牙獲得了王國的稱號,從而防止更為強大的鄰國西班牙在復興和統一的進程中,順便把蕞爾小邦葡萄牙也一併統一。這是葡萄牙為維護本國獨立,借虎驅狼的第一次嘗試,以後這個模式屢試不爽,成為葡萄牙外交的傳家寶。
葡萄牙當時的國內政治結構也比較合理均衡。葡萄牙國王為了加強中央集權,與中下層界結盟打擊大貴族的割據勢力,由於大西洋和庇里牛斯山脈的隔絕,葡萄牙偏處西歐一隅,其國內貴族階層與其他西歐國家的貴族階層聯繫較少,而且當時伊比利亞半島上西班牙貴族正與穆斯林統治者打得不亦樂乎,無暇旁鶩,因此葡萄牙貴族很少得到外力的支援來反抗國王的專制統治,葡萄牙得以在內政上保持了統一。為了制服國內大貴族們的反抗,國王需要獨立於貴族和教會的知識分子提供王權的理論與合法性證明,也需要來自資產階級的金錢支持,因此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在國內有一定的地位,這一格局使得葡萄牙保持了社會發展與海外開拓所必需的社會活力與開明態度。
葡萄牙向海外擴張更有其內在的因素驅動。葡萄牙本國的土地有限,與強鄰為伴,進行陸地擴張幾乎不可能;葡萄牙國內土地貧瘠,農業和漁業收成均有限,國土遠離歐洲傳統的中歐商業通道上,不可能快速致富;葡萄牙瀕臨大西洋,海上暫時沒有強大的對手和敵人,擴張阻力較小,因此權衡利弊,趨利避害,集全國之力向海洋進行擴張,尋找新航路和新的機會是必然的選擇。
以小博大,剛柔並濟
葡萄牙的成功之處在崛起的過程中,充分利用了先進造艦和火炮技術的威力,在營造殖民商業帝國的過程中,以佔領交通要道上的島嶼和港口為主,締結海洋商業殖民帝國網絡,以小博大,以簡馭繁,獲得了巨大的經濟效益。
葡萄牙早在十五世紀初就開始沿著非洲西海岸進行探險,建立殖民據點,從奴隸貿易中獲利。這奠定了葡萄牙日後東方政策的模式,那就是利用壟斷優勢、遠程貿易和產品差價來積累巨額財富。
由於本國的資源和人力有限,葡萄牙從未能對東方世界的龐然大物發動過大規模的軍事攻勢。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阿巴斯波斯帝國、印度莫臥兒帝國、明代中國和日本幕府政府,葡萄牙都是極力避免與其發生直接的軍事衝突。葡萄牙極為明智地選擇了通過佔領波斯灣的荷姆茲港、印度的港口果阿,東印度群島的馬六甲和中國澳門四個戰略據點,建立了印度洋殖民商業帝國,壟斷了東亞與歐洲的香料貿易以及西方與中國和日本的貿易。在傳統上由印度人、阿拉伯人和中國華僑壟斷的印度洋―西太平洋貿易圈裡,葡萄牙發明了對其他國家的商業船隻發放航海許可證和收取關稅的制度,通過這個辦法來收取各種費用。這個制度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葡萄牙超強的海軍優勢,以簡馭繁,以小搏大,節約了管理成本,獲取了超額的經濟利益。
在維持其印度洋商業帝國的過程中,葡萄牙文武兼資,精明地採取了「以夷制夷」的軍事政策和殖民同化政策。一是招募當地的僱傭兵,而以葡萄牙人作為軍官,從而最大限度地彌補了葡萄牙殖民軍隊自身人員不足,從本土調兵困難的弱點;二是通過傳播天主教和進行葡萄牙文化教育,培養出一批在精神上和情感上都認同葡萄牙文化和葡萄牙殖民利益的當地人。這一模式其後在英國―印度帝國中得到了發揚光大。
在歷史上,葡萄牙也並非一貫的小心謹慎,在它崛起初期,也曾經大動幹戈地捏過軟柿子。1415年葡萄牙佔領了北非的休達這個至關重要的據點。但是二十年後,穆斯林重新奪回了休達,這一仗葡萄牙軍隊被打得丟盔卸甲,國內青年菁華損失慘重,領軍的王子被俘而終老異鄉。葡萄牙國王試圖喚起人民的愛國熱情但收效甚微,事實上葡萄牙人民的愛國熱情熱度是由對手強弱程度而決定的。此後葡萄牙僅僅維持了對丹吉爾和休達兩個據點的統治,其他的北非據點都主動放棄了。
一個小國,沒有太多的時間和空間作為緩衝,經不起多次的失敗。北非徵服的失敗,迫使葡萄牙統治集團汲取歷史教訓。葡萄牙統治集團明智地評估了自身的實力和特長,揚長避短,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地區,它選擇的國家戰略是依仗的是航海與海軍優勢,維持商業網絡的暢通,從中賺取壟斷利潤,明智地避免了與強大對手進行傷筋動骨的戰略對決。
當這一教訓被忽視而產生的後果是十分嚴重的。16世紀開始後,由於各種因素,印度洋商業殖民帝國由盛轉衰,葡萄牙統治集團故態復萌,企圖近水樓臺先得月,佔領近在咫尺的富庶肥沃的菲斯王國(摩洛哥的前身)而建立北非帝國。1515年,葡萄牙艦隊企圖在馬穆拉建立兩座城堡,但是遭到了穆斯林軍隊的痛擊。1541年,葡萄牙遭受了聖克魯斯大敗。1568年,年僅十四歲乳臭未乾的塞巴斯蒂昂國王執政,此人作為基督教宗教狂熱分子,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何討伐異教徒和報仇雪恨。1578年此人組織了一支十七萬人的大軍進攻已成為奧斯曼土耳其藩屬國的摩洛哥,結果全軍覆沒,國王也殺身成仁。國內軍事力量喪失,國王本人絕嗣,國內外危機重重,葡萄牙統治集團不得不寄希望於與西班牙合併來改善帝國的命運。
審時度勢,謹慎精明,
葡萄牙帝國在發展的過程中經歷了幾次大的地緣政治變動,但是每次葡萄牙統治集團都能適當地調整殖民戰略的重心,維持殖民帝國的崩而不潰,死而不僵。當初葡萄牙勢力在北非受阻,便著力建立印度洋商業帝國;在亞洲受制於英荷,便全力鞏固巴西殖民帝國;在拉美獨立的浪潮中失去巴西後,便收緊門戶,死守非洲殖民帝國。甚至當初在重重危機之下與西班牙共戴菲利普二世為君,組成歐洲歷史上常見的「君合國」,這也不算一個全盤皆輸的戰略選擇。
雖然葡萄牙統治者為了本國的長期強盛而殫精竭慮,但葡萄牙本身的一些根本性弱點卻難以克服。葡萄牙本國的地緣政治處境雖然簡單,也明智地極少介入歐洲大國的衝突,但如果沒有外來的助力,葡萄牙本身卻無力絕對力量來抗拒大陸霸權的侵略和吞併,因此葡萄牙本土先後在1580年「自願」與西班牙合併,在sp; 葡萄牙帝國的商業據點遍布印度洋和東亞沿海,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東西方貿易,但是它的商業據點易於被強大對手摧毀。比如在波斯灣的商業據點荷姆茲,就被阿巴斯波斯帝國輕易摧毀了。由於葡萄牙本國人手不夠,對印度洋商業帝國的管理只能採取間接的手段,而不可能把商業競爭對手全部排擠出去。儘管葡萄牙海軍控制了海洋,但印度洋和西太平洋上到處還是穆斯林、印度人和中國人商船。對乘虛而入的英國與荷蘭競爭者,葡萄牙也是防不勝防。
受制當時的工業技術發展程度、葡萄牙本國的市場經濟容量和社會經濟結構,葡萄牙未能及時發展出技術革命和工業革命,因此它的領先優勢易於被新興國家(荷蘭、英國)模仿,不能形成絕對壟斷。在印度洋和印度次大陸,葡萄牙在荷蘭、英國與法國的攻勢面前節節敗退。盛極一時的葡萄牙印度洋商業殖民帝國土崩瓦解,在東印度群島最終只留下東帝汶一個殖民據點,而在印度次大陸上只剩下果阿一個城市。
1640年從西班牙帝國獲得事實獨立後,葡萄牙統治者痛定思痛,盡棄前嫌(葡萄牙帝國的衰落極大程度上就是由於英國與荷蘭的激烈競爭和打擊造成),決心與海洋霸權國家英國緊密聯盟,獲得英國的海上庇護,維持其海外殖民帝國的苟延殘喘。雖然在十九世紀初期的拉美殖民地獨立的浪潮中,葡萄牙又丟掉了土地遼闊、物產富庶的巴西,但是在非洲大陸上還是保有了安哥拉和莫三比克這兩塊較大的殖民地。一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作為葡萄牙本國薩拉查體制結束的副產品,這兩塊殖民地才最終宣告獨立,這也算是西歐殖民主義列強保有大塊殖民地的最長紀錄。
葡萄牙殖民帝國的成功經驗被英國與荷蘭在更高的層次上模仿。英國頒布《航海條例》、對海洋交通要道上的島嶼和港口的偏愛就是學習葡萄牙殖民帝國經驗的結果。荷蘭在英荷戰爭中敗於英國的海上霸權後,明智地選擇了戰略妥協,依託於英國的善意和歐洲各國的均勢,維持了其龐大的東印度殖民帝國。英國則在二戰後推出了「三環外交」政策,指望英美特殊關係和歐洲聯合來維持大英國協的紙老虎架子。而這兩國之所以能夠學習葡萄牙的經驗,根本的原因還在於他們在地緣政治處境上有近似之處――英國是個島國,地緣政治優勢與葡萄牙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荷蘭偏處西歐一隅相鄰強國,與葡萄牙幾乎一模一樣。(作者:李寒秋)